半夜朦胧间爬起来，楼下路灯的光晕恰好照亮一棵树。而远处山边的长道的灯，也在寒夜里泛出冷光，湖光泠泠，山皆沉默。
家后门口也总是有那么一盏彻夜明亮的灯，比我的窗口略低，有时夜间晚睡，或者不能入眠，微光总是从泛白的窗帘布里透出来。我看不见黑夜里飞出来的灵魂，仅仅看见那盏有些摇摇欲坠的灯在夜色里微妙地晃动着。月光与灯，天上地下。
曾经走在南京鼓楼区一条满是梧桐树的街道上，踏着清脆作响的枯叶，黄昏里，归人伴着鸣笛，周遭都暗了下来。也忽然，一整条长街的灯，全亮了，身前身后，连作一片。金陵的夜色也是这样忽然降临的——走在异乡城市的我，脚步生涩起来。如果——我想着，如果我手里拿着邓布利多给罗恩的那只熄灯器，我就站在这里，一排长长的街灯，就由我操纵着，忽明忽暗，从这边到那边，壮观的黄昏。
又想到昨年此时，在杭州转塘，我们从中国美术学院对面的街上买了几个孔明灯，欢天喜地带回了画室，预备着晚上放。在去南京单招的前一夜，我兴致勃勃地说放孔明灯，于是拿着马克笔就进了寥寥几人的画室，写了一排又一排愿望。我写了许多，贪心的我，只祈愿着一个孔明灯能实现所有的愿望。结果风大的缘故，孔明灯放到了画室的屋顶就自己燃烧了起来，真是扫兴。围着的一圈人也觉得分外遗憾。我说还好，毕竟画室周围都是山林，若烧坏了还得罚款五万，留守在这里种树呢。后来上面万分想要的愿望，都没有实现，不知道是不是烧坏了的缘故。其实留守种树也是不错的事情。
孔明灯烧完了，只有画室门口那一盏并不明朗的灯。夜间人都回了宿舍，也或者偷偷跑出去吃烧烤了。仅仅我站在廊下踯躅，寒空里正是下弦月，“又误心期到下弦”。梦幻一场，总有许多东西那么炽热的燃烧着，然而也是虚空一场，燃烧过后就是无尽的消失。我面对那一盏燃烧的孔明灯，觉察到一丝幻灭。
凌晨的、深夜的灯，都分外孤苦。曾经叛逆的日子里，也半夜在街上游荡过。四下无一人，路灯亮的都是那样漫不经心的，晕黄的光，多看了容易头晕。如果那些灯都熄灭了，黑夜就会吞噬我，让我站在这一片漆黑里，变成一个彻底的夜行者，变成一个飘摇的灵魂，飘在寒冷的街道上，然后飘上熄灭的街灯上，飘到那荒废的烟囱上，飘到世界最角落的一隅。
那是高考完后一个夜晚，我们没有回家，和另外两个舍友晃在凌晨的街头。高考完后如抽丝，人的确是飘飘然的，最后一次穿着我们红色的校服，晃着宽大的袖子，踩着不稳的步子，刻意表现我们已经不再被高考束缚了一般。小镇不够我们游荡，我们就要离开小镇，离开这座围城。灯都在摇晃，街道上残留的热气、饭食的浓稠浊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路灯照亮了学校墙边掉落的干枯的合欢花，一双双年轻的脚将它们踏平了。学校里的宿舍的窗口，还有那么一星半点，没有熄灭。
早上返校的时候，灯也都熄灭了，清洁工人开始打扫了。早起的人们似乎也对这三个一脸菜色的女学生没有多加怀疑——大概是复习功课又起太早太累了吧。这条街慢慢开始被唤醒，和夜晚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那天起，我们就同小镇告别了，当然，也再也没有重见那灯光的机会了，那令人头晕的，来自异世界的灯光。
小镇和灯光，都不再属于我们。
再后来一个秋日的夜晚，中秋节。薄薄的衣衫在夜里已经不抵寒凉了。喜欢的人在隔壁的学校，中间隔了一条漆黑的没有灯的路。他带我出去玩，但是回来的时候，我们下了车，他径直和舍友一起走回了学校，只对我说了一声，再见啊。那一条路，没有灯，和灯火明亮的学校，隔着一道墙。我慢慢走着，任由秋的夜风吹拂我那好看却单薄的裙子。黑夜锁住了我的声音，没有灯，也看不见我脸上冰冷疲倦的神情。中秋的月并没有明亮到我抬起头注意的地步，我仅仅需要一盏灯，在这凄清的夜里，让我走回去。
人来去，去了来，总是分分散散。记得初吻，也是站在一条仅有一盏灯的夜路上，道两旁是深深的树影。我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灯光的影绰突然让我有些泪意。那微弱的灯光里我看见吻我的人他睫毛垂下了长长的阴影，充满爱意的神情。然而我只想到了叹息，抬起头，闭上眼，微弱的灯光还是从眼皮的缝隙间透出来。风也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不知为何，却突然更加寂寥。眼前浮现的，依旧是自己独自走过的路，我在忽明忽暗的夜灯下穿行，树影投下细细碎碎的形状。
灯火几重，又几重。见过上海那自成星辰一般灿烂的夜灯，也守过一盏夜里苦闷的台灯，也在毫无新意的白色点灯下枯坐着半夜，也在乡下清澈的路灯里狂奔。我始终觉察不到这些灯的奥秘，它们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仅仅只是照亮夜归的行人么?
我不是一个夜归的行人。
我是一个看灯的人。
夜雨冷冷清清，灯在水汽氤氲里格外飘忽不定。我想着李商隐那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的诗，穿透了时光，落在了我的眼前。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盖茨比的房间刚好可以看见对面码头的一盏绿光，那是他挚爱黛西的家。他总是整夜失眠，望着那一盏绿灯。时而雾气笼罩，灯也影绰。他是一个真正守着灯的人。黑夜没有让他安息，他是黑夜里孤独的灵魂，了无所依。
多少夜晚里不安的灵魂，没有真正睡去，只定定看着那一盏灯。
走过各地，总是看着那一盏盏夜晚的灯。其实在哪里的灯都一样，都提醒着某种生命的无常。你盯着那一盏灯光，到老都是那一盏夜晚的灯光，灯光无人可慰藉。灯守着无尽的寂寥长夜，而自己守着天明就灭去的灯光。
【作者：邹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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