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爸爸将车子在院子里停稳，试图打开车门，却没有成功，第二次加大了劲，才走下了车。
“你今年新买的车挺好的。”老外婆从半掩的房门后走了出来，面带微笑。
老外婆九十岁，穿着一身黑色棉衫，棉裤也是黑色的，满头银丝。老外婆一天天地变老，岁月用刻刀在她的额上一笔一笔地刻着，像是每天都会增加一道皱纹似的。在暖冬的阳光下，老外婆将整个佝偻的身子都压在了她手中拄着的这根拐杖上，颤颤巍巍地向我们走来。
爸爸快步走去搀扶老外婆，“外婆，我来了。”
老外婆看着爸爸，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声音。只是紧紧握着爸爸的手，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喜色。
爸爸对老外婆说：“我是林子啊，这是我儿子国国，您还记得吗?”
老外婆机械地点了点头。
爸爸搀着老外婆在院子里的一张藤椅上坐下。藤椅恰好摆在阳光倾泻下的地方。
今天是老外婆的九十大寿，爸爸昨晚开始驾车，在清晨便赶到了家乡。
时候尚早，爸爸在帮忙着布置宴场，而我则陪在老外婆身边。老外婆惊奇地看着我，说：“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孩儿呢，这没多久不见，就这么大了!”老外婆问了我很多，虽然经常重复同样的问题，但我还是耐心地回答。其实说更多的是她。然后，老外婆累了，静静地躺在藤椅上，眼睛安然地闭着，在如金缕般的阳光下沉沉地睡去了，那神情，就像是一个乖巧的婴儿。
尽管周围尽是人来人往和布置宴场的嘈杂声，但什么都吵不醒她，只有她自己。
晚上，宴会开始。
一道道精美的佳肴接连摆上，客厅和院子里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哐当——”铁门被打开了，一辆小型卡车缓缓而小心地驶进了院子。在卡车后面放着的，是一个近两人高的蛋糕。
宴会中的孩子们都扔下了手中的筷子，跳下长凳，并没有谁招呼，却都一呼啦地朝卡车跑去。恼得开卡车的大叔粗暴地喊着：“闪开!闪开!”，可是却无济于事，反而提醒了更多的孩子朝这里蜂拥而至。
卡车终于在院子里停稳了。
舅公们将卡车的隔板放下，跳上了卡车，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蛋糕抬下，再摆到院子中间一张空闲的餐桌上。
孩子们围着蛋糕，但在各自父母的呼喝中，又不得不坐了回去，只是眼睛还一直盯着那个蛋糕，一动不动。
晚宴进行得差不多了，舅公们才将蛋糕的包装解开，插上了九十根蜡烛并点上。
在夜晚一片黑暗的天幂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灯笼的红光和蜡烛的橙光。在烛光的摇曳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暖和喜悦。这场面很壮观，以至于我至今仍难以忘却，这情景深深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每每想到，便自然而然地就浮现了出来，每次都像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一般。
老外婆被舅公们搀扶着坐在了蛋糕前。
在她面前，重重叠叠的都是她的晚辈。
老外婆的动作停顿了。
“妈，闭上眼睛，吹灭蜡烛，许个愿吧。”大舅公对老外婆说。
舅公在此前已经知会过老外婆了，老外婆很配合地闭上了眼睛，从嘴里吹出了一口气。
令人诧异的是，九十支蜡烛竟都在此时被吹灭了。我向上抬头望望，发现二楼有一个黑影掠过。
“耶——”宴会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先只是孩子们的，继而传染到了每一个人。欢呼经久不息。
我抬头望望天，天还是像任何时候一样，甚至更为平静，丝毫不为它下面所发生的一切所感染。
然而，在漆黑天幂下方的院子里，却已是沉浸在一片喜庆和热闹的海洋里。
我将仰望的脸放下，眼框竟湿润了——不是悲伤，而是快乐。
在这当，我爱恶作剧的朋友们自然也不肯按捺住自己，在宴会热烈气氛的推动下，凡凡这小崽子竟然将一碟奶油都扑到了我的脸上。
我气急败坏，正想去追，一双干枯的手拉住了我。
我正想用力挣脱，耳边却听到了苍老的声音：“去洗洗吧。”
我撑开沾满奶油的眼皮，没想到竟是老外婆。
老外婆带我走进了一旁的卫生间，极缓地弯下身子，拿起脸盆，再拿起毛巾，打开水，关上，将毛巾放到水里，浸湿，拿出，费力地拧，再展开。
我已看呆。这时才忽然醒转，歉意地接过毛巾，说：“不用了，我自己洗就可以。”
老外婆的动作却并未随之停止，她动了动嘴唇，声音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来……乖……听话，外婆给你洗洗……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脸上这么多泥。”
我听到这话，站住了，身子向下弯了弯。这时恰好和老外婆的眼睛平行，我看着老外婆眼睛，鼻翼忽然间动了动，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直涌心头，还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在大脑里渲染。
老外婆拧了拧，又重新将毛巾挂起。
我这才起身，双腿却并未感到酸楚。
我对着镜子，偷偷地抽了张面巾纸。
……
回家，仍旧是坐爸爸那辆风尘仆仆的车。我在路上和爸爸说起了这件事，爸爸说，老外婆现在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有时在晚上会突然醒来，之后发现只有一个人时还会像小孩子一样大哭大闹。
车窗开着，一路上，风迎面扑来。
而往事正在向老外婆迎面扑去，很多尘封了的记忆也都自行爬上来。
老外婆的生命，开始走向年轻。
【作者：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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