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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纲《体验父亲》

字典 |

2017-06-16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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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uxue86.com - 优秀散文 】

  体验父亲

  阎纲

  父亲死了,不满一周年。1994年元月20日,腊月初九,再一个多月,正月十四,就是他寿诞之日。父亲死了,终年八十八岁,虚岁90.“人活多少是个够!”祖父在世时这么说,父亲在世时也这么说。

  在我们这个血脉上,只有父亲长寿。曾祖父活了四十多岁,曾祖母还要年轻。祖父活到七十出头,祖母不到六十,姑姑先于祖母而殁,二十挂零,她是祖母最为疼爱的人。他们没有看见重孙,有的连孙子也没有看见。可是父亲,去世前还抱过孙女的孙女。

  1986年,父亲满八十岁,早已是我们阎姓空前的长寿冠军,而且饮食适度,生活有节,思维敏捷,气色好看,内脏没有查出一点毛病,家人之喜也。所以,正月十五,在他生日的第二天,我们给他做寿。一辈子不愿人提做寿的父亲,这回格外的痛快,一说即通。我们一大家子,不论老的小的,都爱清静,不事张扬,反对铺张。按父亲的意思,只通知子子孙孙、女子女婿和他们的地上跑的、怀里抱的哪怕鼻涕娃们,其他人一概保密。他说:“我出钱待客,算我的心。我用县政协年终给我的二百块钱在馆子包上几桌席,大家美美吃上一顿,高高兴兴一场,尽兴为止。”我们谁也不同意。老人“为儿孙作马牛”的年岁早已经过去,儿孙们还要成群结队地吃老人,这算啥麻!我提议新事新办,拿出不流俗套的可行性方案,如此这般地比划了一番。既朴素又绚丽,既新潮又念旧,简陋而不乏雅兴。大家说:“此计甚好!”

  那天一早,前脚后脚,蜂拥而至,满园春色。不摆宴席,免去酒仪,但不能让嘴闲着。糖果、麻糖、甘蔗、花生、瓜子一大堆,这是为孩子们预备下的,充分供应,各取所需。把一群毛孩安顿住,事情就好办了,大人们图个安生,从容自如地说自己想说的话。

  庄典开始。长孙之子长重孙担任司仪。第一项是鸣放鞭炮,噼哩啪啦响个不停,满院子的浓烟,火药的气味使人陶醉。“长子阎振维为阎公拜寿!”大哥上得前来,称“大,给你拜寿!”接着恭恭敬敬站直,九十度弯腰鞠躬,然后,跨前一步,伸手抓一个红纸包包,算是从老人那里领到的“封儿”。礼毕,退下。然后,是大媳妇拜寿,次子的我拜寿;一个一个叫名字,从长子到最小字辈的最小一个后代。每一个拜寿者的出现和他们的各自不同的动作,都博得一阵一阵的笑声,老寿星也是喜不自禁。一大家子人,整整笑了一个多时辰,前仰后合,人声鼎沸,原来怕小孩子们闹,结果孩子们一个个像看热闹似地瞪大双眼,一个劲儿地傻笑,根本用不着人管。他们顾不上啃甘蔗、剥花生,鼻涕口水直流,两只手冻得像两把红萝卜。头一个讲话的是大哥,他举例说明父亲是阎姓家庭唯一的长寿老者,历数父亲缔造这个家庭的艰辛,感谢父母亲的养育之恩。我的发言从《满床笏》郭暖拜寿这出戏谈起,说今天四世同堂,也算是“满床笏”了。我说父亲当年抱回家的一台手摇留声机,给全家带来现代艺术,一台“洋戏匣子”培养了一家四代人。要是唱秦腔,我们一家就是一台戏,不管唱的、拉的、打的、写戏本的,可以包揽一切。我还讲到昨天给母亲上坟的事,重读了在母亲坟上即兴宣读的祭文,以及向母亲禀告,的改革开放以来家里的十大喜事,说明逢其时也,人丁兴旺,家业兴旺。我强调地说,我们家的文明治家、勤俭持家的家风,就是由父亲和母亲共同创立的“我提议,老人八十五岁寿诞之日,大庆祝;老人九十大寿时,特大庆祝。这一振奋人心的提议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通过。最后,父亲讲话,大谈富国之道和健身之道。他现身说法,论证富国之道在于改革开放,健身之道在于身心运动,心广才能体胖。他强调地说,一胖”不当肥胖讲,心广体胖之“胖”者,安泰舒适之谓也。“不管一天多忙,对我说来,出门溜达个大半天,和端起饭碗吃两顿饭,同等重要。”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忠孝’二字,还是尽忠为上。孔夫子要继承,但现在看来,孔夫子的孝道和妇道可能要打折扣。你们要经邦济世、与人为善、好事多做,不要因一家之小而忘一国之大。”经久不息的掌声将寿典推向高潮,大大小小几十口子莫不兴奋异常。接下来,拆封儿即拆红包。这个节目最有趣,因为每个封儿的钱数不等,只有一个封儿里的钱数最多(大洋五块)。所以,打开一个笑一阵,笑得只喊肚子痛,笑得房顶往下直掉土。奇怪,拆完所有的封儿不见那五块钱,众人纷纷怀疑根本没有五块钱;但封封儿的人发誓说有,大家一笑了之。下一个节目是吹蜡烛、吃蛋糕。这时,孩子们又活跃起来,一个个吃得满脸奶油,花狸猫似的。最后全家合影,密密麻麻站了三排。快要摁快门时,不知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原来在一个为重孙代领封儿的母亲身上发现忘记拆开的红包,打开一看,不多不少五块整。

  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天的活动结束了。父亲说,今日移风易俗、别开生面,礼泉县城独一份。大家说,老寿星八十五岁生日我们再相会,九十寿辰出奇制胜,来它个更绝的。

  新事新办,不弃孝道;清清静静,热热闹闹;既有老的传统道德,又有新文化的品格,正合父亲的脾气禀性,所以,父亲特别开心,特别满意也特别满足。

  1992年,我亲自动员父亲赴京北上,父亲故土难离,说什么也不肯。后来经我说服,又说:“不买卧铺!我就是蹲着也要上京城!”他说的不算夸张。根据父亲的身体状况,活到足岁九十不成问题。在北京家里。我服侍他的时候,除轻度便秘外,没有其他什么毛病,饮食起居正常,不但每晚必看电视,而且天天必读报刊,还读长篇小说,如三四十万字的《乾隆皇帝》等。但是,来京一年之后,父亲又想回陕西,他不好意思直接对我开口,而是让远在深圳的大妹妹和临时来京的大侄子向我迂回渗透。我表示坚决反对。接父亲来京是我的宿愿,从前没有房子,现在分到宽敞的房子,好容易把他老人家的大驾搬来,这么快让他又走?但是,父亲的情绪稳住没有多久,又稳不住了。去年的现在,暖气将来未来之时,父亲执意要回老家,说他早有返乡之意。这次,他亲口对我说了。我仍不松动,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父亲动感情了,他说了一句至今令我心酸的话。他说:

  “心慌得很……叫我回去吧!”

  “……”

  “心慌得很,叫我回去吧,撑不住了!”

  “天寒地冻,明年开春再说。”

  “一辈子了,也没见把我冻死!”

  还怎么说呢?父亲这人,寡言多思,轻易不开口,一旦开口,铁板钉钉子,绝不收回,而且不说二遍话。

  “那就说好,看看就回来,到时候我接你。”父亲点头。我又强调地说:“说定了,到时还是我去接你。”

  我请咸阳作家程海夫妇将父亲护送回乡。《热爱命运》的作者程海,父亲认识,喜欢他的质朴和耿直。在一个寒气袭人的夜晚,我们赶往北京站。马上就要开车,父亲拄着拐棍一步一个脚印缓慢地朝前挪动。我让儿子背上爷爷快走,父亲不肯,说:“来得及!”我知道父亲自诩身体硬朗,甭说背他,就是走路扶他一把也坚决不让,你伸手搀扶,他会用愤怒的胳膊把你的胳膊用力地甩开。

  我急了:“什么来得及,要是来不及呢……背上!把爷爷背上!”我下命令了。

  刚赶进车厢不久,开车的铃声响了,父亲自言自语叹息道:“老了,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回老家一个多月,人就不行了。1月16日表妹打来长途电话,说父亲水米不沾牙,正在打吊针;1月20日侄儿长途电话,父亲上午逝世。我后悔死了!明知天寒地冻,老迈年高,为什么放他回去呢?“老小、老小”,老人和小孩一样,你不管着他点,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吗?

  春运高峰期间,我戴着黑纱挤上西去的列车,心跳伴随着铁轨的轰响,一分一秒地向父亲靠近。踏上礼泉地面,已是掌灯时分。

  大门口一张大白告示,上写:

  阻告

  家严弃养痛遵遗嘱

  丧事从俭敬告诸亲朋

  谨阻奠仪父亲上午已经火化,灵堂上置放着他的遗像和漆黑的骨灰盒子。

  我对着父亲的遗像长跪不起,磕了三个响头,眼泪直往肚子里流,万感交集,眼前一黑,不觉天昏地转,出现幻觉,半天醒不过神来。侄子们费力地把我拉了起来,扶着,指着灵堂旁边的幕帐,说:“这是爷爷的遗嘱。”

  遗嘱

  1994年1月10日8时23分泪眼朦胧中,父亲来到我的面前。

  父亲是我们家族最早接受新文化的人,也是“五四”以后礼泉县火所共知的文化人。父亲不迷信、不拜佛、不信教,不语怪力乱神之事。然而,在土葬或火化的问题上从来没有明确的表示,只说过将来要死就死在老家他置的这院庄子里,别的话没有说。新社会、新时期人们享福了,保健条件好,他要在短、命的阎姓家庭,创长寿的纪录,从而以血肉之躯证明“心广体胖”、“生命在于运动”的真理。他似乎觉得“死”对于他来说,是个遥远的话题。在土葬、火菱讹的问题上,我以为父亲的心情是矛盾的。按照老规矩,与母亲合葬,入土为安,在重孙们一顶顶红孝帽的迎送下,背上棺材安详地下,也算有个归宿;按照新规矩,不与活人争地,火化升天,飘飘欲仙,鼓盆而歌,移风易俗,保全一生文化人的人文品格,何况自己还是县里的政协委员、人们尊敬的阎老先生。

  我们都没料到,在火化这一尖锐的社会问题上,老人如此明白和果断,这无疑在土葬依然成风、至今连个焚尸炉也没有的礼泉县的平头百姓中爆了一个冷门。

  果不其然,在火化的问题上家里人发生争执。反对者担心本家上百户人不答应,也怕把人架在火上烧对不住地下的老母。“看日外争熊,把他大给烧了!”

  “啬皮!待不起客了我们自己带饭!”话多难听!但是全家老小还是统一在一个重要点上,就是不管怎样,也要按遗嘱上说的办——“勤俭持家厚养薄葬”,“毋违我意从命是孝”。老人家一辈子谨言慎行,只要他说出口,就是他的深思熟虑、务期必成的郑重宣言。现在,轮到学历史的大哥主事,他也是执拗性子,说:“机关单位、朋友远亲、舅家姑家姨家,一概阻奠,秘不发丧;只通知女子,女婿一个不叫来;近百户自家本姓人,齐门通知,一户不漏,泣血顿首,尊之上位。大的脾气我知道,就这么办,埋锅起灶,各执其事。散!”马上派人去了毗邻的乾县火葬场。

  不铺张也不敷衍;盆盆照摔却免去其它缛节陋习;席面照摆但不搞“十里搭帐篷”;守灵晚上烟酒招待,玩扑克、打麻将,但不搭台子唱戏也不演电影;

  既严守遗训又不拂亲情,也是新事新办、新旧结合,想来,父亲冥府里会点头同意。

  丧事办完了,在县上人的心里留下一个世纪老人的完整形象;父亲死了,我们家庭结束了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回到礼泉家后,从气氛到气候都是出奇的冷。父亲走了、冷冷清清;天寒地冻,透心儿凉;白天手不敢伸出来,夜里脚腿怎么也暖和不过来,屋里生着炉子呀,怎么搞的!我睡在父亲床上,像是王祥卧冰。在北京时,一个老汉服侍另一个老汉,当儿子又当孩子,晨昏侍奉,作老莱子娱亲状,倒也越活越觉年轻。北京当老莱子,回乡当王祥,始知二十四孝之不易。我在这里卧冰,父亲几十年在这里卧冰,礼泉人包括小时候的我都在这里卧冰,大家不都好好地活过来了吗?可是,此刻,我实在觉得很冷很冷。可怜的父亲,在这张冰的床上,怎么度过你生命最后的一刻?你水米不进,辗转反侧,起来坐下,坐下起来,但是,一个呻吟声唤也没有。你双眼紧闭,顾不上眼前的一切,也来不及回忆过去,也不是全力忍受难以忍受的病痛,而是思考着另一个世界的情景。一次,当妹妹扶你瘫在她的胸前坐起时,你回到眼下现世。妹妹问你:“把我二哥叫回来?”你听清楚了,嘴唇困难地启动:“不咧!”父亲,你和我两地相望时,总是牵肠挂肚地说:“二哥难,二哥背头大。”但此刻,你顾不上了。半响半响,当着两个妹妹的面,你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你妈……可……怜。”

  父亲死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父亲大冷天回礼泉,我们不孝。父亲真的死了,父亲找母亲去了。

  父亲回县后,小妹把他接到她的家里,一次,父亲给大哥发脾气了,责怪大哥动作慢没有把他的房子收拾好,而且十分严厉地说:“难道叫我住招待所不成!”然后。梦呓般地说道:“我要回家过腊八……大年三十以前解决问题。”

  父亲殁于腊月初九,无疾而终,不知不觉地回归到另一个世界,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缜密计划之中。

  父亲一生,生性平和,喜爱文艺,热心公益,宁肯吃亏,也不抗争。他的人生哲学是“善”,处世哲学是“忍”,行为方式是“文”。人家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却是胸无大志、有忍无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冤家多一堵墙,一辈子没有跟人吵过嘴、打过架。他的这套律己箴言,加上母亲勤俭持家和更为和善的行为准则,相得益彰,融汇而成我家的家教家风。父亲不爱教训人,也不习惯堂前训谕,因此,对我无形中一脉相传甘愿接受家教家风的约束,表示满意,但是对我在阶级斗争中一忍、再忍、三忍、忍无可忍,或咆哮公堂,或打笔墨官司鸡蛋碰石头的表现,颇不为然,即便反抗有效,他也很不赏识。在父亲看来,天人合一,天下为公,人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个谁也离不开谁的统一体,所以人和人要相亲相爱,多行善事。他不同意“人性恶”。“人之初,性本善”。他是“性善”论者,认为以善戮恶,不如以善制恶,以善化恶,尽可能避免以牙还牙,万万不可结下世仇;既然人性善,那么,人的与生俱来的天良,终归会被自己发现,到头来善恶必报,得以善终。他认为国民党其所以不能长久,根本原因就是作恶多端,共产党其所以力克腐败,其原因就是腐败乃政党之恶根。他认为国家领导人说“多给群众办实事”的话说得好,得人心,惟善,能以得天下。他在县上做政协委员时,走街串巷,不厌其烦,大会小会,建议尽快修建环城公路,解决群众行路难这一最为迫切的困难,县上的人都知道,阎老先生三句话不离修路,修桥补路、积德行善。他从小背诵四书五经,受儒家学说影响很大,当然也有些佛家的东西,尽管他不语怪力乱神。

  当我离开家乡时,“看阱争熊,把他大给烧了”的说法已经销声匿迹,但是街上有人问大嫂:“他二哥没说啥?他二哥给钱了没有?”

  回到北京以后,一时很不习惯,觉得父亲还在小屋里正襟危坐,大睁视力加起来只有0.5的双眼,手执放大镜,像在地上寻找绣花针一样地读书看报。

  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像去年此时此刻向他请教学问那样。一次,我问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后面一句是什么时,他顿时兴奋起来,说:“‘帝何力于我哉’,也有人读作‘帝力于我何有哉’,是谬读。孔子日:‘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但人们句读错了,断句断成‘从心所欲,不逾矩’。”

  他说他从小喜欢这首《击壤歌》,喜欢得不得了。还有一次,是他自己兴奋起来主动找我。他给我念了张学良最后一次接受采访时的一段谈话。张学良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日本人有‘忠’,但无‘恕’。人应该原谅人、体贴人。这是我的脾气。”张氏此言,父亲激赞不已,言毕,室内立刻荡起他平时少有的爽朗笑声。父亲恪守恕道,绝不隐忍偷生;与人为善,却不抱残守缺。有件事现在想来仍然让人感动。他的大学教授堂弟,我的叔叔,将近70,仍然过着旷夫般牺牺惶的日子。十多年前,婶婶半身不遂,卧床不起。叔父端屎倒尿、床第守候,年夏一年,岁月催人老_,人比黄花瘦。一天,父亲要我给西安叔父的女儿、儿子,我的弟弟、妹妹写信,让他们着即准备给他父母办理离婚手续,说“此事甚急,万勿延误,造成终生恨事。”他说:“一个活人,从四十多岁到六七十岁,过着不是活人的日子,这不合人的本性。我是哥哥,趁我还活着,就得管管。新社会了,儿女们会替父母着想的,病人照样能够得到精心的护理。”然后问我道:“你看咋样?马上写信,岁月不饶人!”父亲当时很动情,说起话来嘴唇直打哆嗦。这件事,我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感动……人去楼空,音容宛在。父亲身上,儒家的忠恕、佛家的诚善和墨家的兼爱兼而有之。缺少道家的空灵和庄子的才气,他把“文质彬彬后君子”、道德文章琴瑟和谐的希望,寄托于他的后辈子孙。他代表二个时代、一个家庭、一段历史、一个过程。在他的主持下,这个家庭顺乎潮流,跟上时代的脚步。他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此刻,父亲去母亲那儿将近一年的今日今时,这套房子显得出奇的空旷,总让人感到在电视机前,父亲依然非常投入,摇头晃脑、击掌打拍子听戏的悠然自得的神情历历在目;总觉得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还像以前那样在我眼前慢慢地、轻轻地移动,目光里充满着述说不尽又无从述说的无限情义。“该做饭了!”“还不休息?”吊在他的嘴边,一天到晚就是这么两句。这平平常常两句话,对父亲来说,是诗,对我来说,也是诗,是肺腑之言,是天机自动,是天籁自鸣,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读懂的、永远在这套房间里回荡、永远不会在我心中消失的父亲的歌、母亲的吻。

  父亲死了,寿终正寝。家史的一页掀过去了,上接的一代断裂了,一个人所标志的时代终结了,从此,一个大家族彻底解体了。作为人子,不理解形而上的父爱就是不理解传统,就不会形而下地以父爱爱子。现在,一大家人分而居之,天南地北,多少年难得见上一面,大家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一套,田园牧歌式的、宗法森严的“四世同堂”,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所以,父亲对于儿子的儿子和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即第三代,第四代或者第五代的影响,只能通过我们儿子一代即第二代发生作用。文明社会家庭急遽的兄弟“单过”的走势,使得族权象征的老爷爷的形象,在各自为政的诸侯国里迅速淡化。陌生的寿星老儿在存在,对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来说,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在第二代兄弟姐妹之间,老人也不过是维系孝悌忠信的一条可有可无的纽带,各人有各人的系列、各人的摊子。所以,尽管“满床笏”,子子孙孙绵延不绝,属于他老人家这一血脉的大大小小竞有好几十口子,可是,调谁来侍奉堂前都不可能;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不是不情愿,而是动不了。老人感到孤独,老人成了漂泊者、多余的人。老人越是长寿,按世俗的说法越是有福,本人之福、子孙之福;然而,老人越是有福,越感到寂寞,新生代越觉得陌生。所以,老人升天,纽带中断,象征消失,大家庭解体,接下来的,是大哥和我,在子子孙孙、孙孙子子、传宗接代、生生不息的各路诸侯间继续充当族权的象征和亲情的纽带。想来凄然,但未必不是社会的进步。

  父亲沉疴在床时,暗中让二女婿无论如何弄点“安乐剂”偷偷交给他。他怎么知道有什么“安乐剂”?真有“安乐剂”这种内服的药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唉,人活多少是个够呢!”越琢磨这句父亲晚年唏嘘叹惋的老话,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

  我决定搬进父亲住过的这间小屋。我现在已经睡在父亲睡过的木板床上。

  我尽量做着同父亲一样的梦,潜心体验一个作为人祖的老人一生的滋味和他弥留期间的复杂心态。我想,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要不辱父教,恪守家风,也要像父亲一样,不与人间争地,不给后代添麻烦。我,一介书生,身无长物,没有给儿孙留下什么,我也不想叫他们为我奉献什么。再难受、再痛苦、也不哼哼、不嚎叫、不呻唤,免得儿孙们看见难过。眼睛一闭,走人,灰飞烟灭,骨灰也不留。“儿孙自有儿孙福”,该干什么干什么。死了拉倒,有你没你一个样,就像父亲他老人家临终时泰然处之,让床边的后辈们自个去琢磨、去理解的那样。

  可怜的父亲,越是长寿,越有零落之感,可是,谁也没有多嫌过他。在这个喧嚣的大家族中,现在想来,他孤独,然而,“吾道不孤”,他已经感到十二万分的满意。

  壶中天地

  司马中原

  情景从记忆里展现出来。色调灰黄沉黯,那条长街上,一共有四爿酒坊。

  东街的东义和酒坊,规模宏大,从前到后十几进房合,据说有九十九间之多。

  但我记事时,它已经歇业了。北街的协和酒坊是我伯父开设的,紧邻着家宅,工人采面时,隔着长墙都能嗅着面粉的香味。这两爿俗称大酒糟坊,都是制造味香色醇的大面酒。另两家记不清招牌名号了,一家在狭巷里,一家在街后,都制造小高梁,俗称小叶子酒。

  父亲也是爱酒的人,这使我自小就闻惯了酒香。但也仅止于伸着鼻尖,在杯口上闻嗅闻嗅而已。父亲爱酒,却从不狂饮或暴饮,而且早餐从不喝酒,唯有在黄昏晚膳时,备几碟精致的小菜,不经心的独酌一杯或是两杯,一边酌着酒,一面咿咿唔唔的吟哦着。好像藉着诗和酒,抒发出闷在心里的一点儿什么。

  到了秋季,霜寒月白的夜晚,西风卷动一庭干菜,窸窣响着。父亲买得透肥的灯笼蟹,一时兴动,也会傍窗夜饮,喝得脸泛酡红。他半白的头颅,像风里的白菊般的摇晃着,吟声也多了,半分的悲凄。冬季呢?门窗都关严了,还挂上厚重的棉制的帘子。风吼声虽仍隐约可闻,但总隔一层。宽边带架的铜炉里,旺燃着红炽炽的炭火。镂花吊灯把花格形的影子映落在白壁上,轻轻流转。

  父亲会把锡壶里的酒,置在炉边温着,消消停停的浅酌。等我倦得几乎抬不起眼皮了,半醒半睡的艨胧中,仍能听得见他断断续续的低吟声。

  那时我根本没有品尝过酒,却深深迷上了那种安闲自得的独酌的情韵。父亲端着杯,仿佛并不是在饮酒,而是在饮着窗外的黄昏和金鳞般的霞云,饮着一楼悄然而来的瞑色,饮着寒夜乳色的月光。也许酒就是那样的罗?风声,檐沥,画里的山水,诗中的章句,红红的炉火,明亮的灯色,都仿佛能注入酒盏,一仰而人肺腑,转化为一片咿唔的吟哦。

  如此看来,我也非品尝品尝不可了。头一回尝酒不是用杯子,是用筷端蘸着一点儿,点在苦尖上的,哦!辣得人眼泪直淌,好半天张不开嘴来。尽管如此,却使我好奇的探究心更加强烈了。为什么乡野上的人们会喜欢喝这种辣水呢?每遇逢集,酒坊的柜台外面,挤满了沽酒的人,有的用方形锡壶,有的用圆形锡壶,有的用玻璃瓶子,有的用乾黄葫芦。街两边的饭铺里,凡是有的座头上,几乎无一不抓着酒壶,猜拳行令,喝得不亦乐乎的。看来酒虽辛辣,也辣得有些道理了。

  正因如此,我便常跑到伯父开设的酒坊里去,痴痴的看着酒师傅们制酒。

  酒坊后屋里,有八个青砖砌成的发酵槽,北面大仓里,装满从各地搜购来的高梁。大仓傍有磨坊,四盘磨整天碾着麦子。粗粗碾过的碎麦是做曲用的;先把它调成厚糊状,拌人曲母,经很多人赤足踩踏,然后倾进长方形的木模,经过曝晒,晒乾后脱出来,一块块像是古老的青砖,一般称它叫曲饼。曲饼被叠放在曲屋里,紧密的封严门窗,使它发酵。

  高梁新蒸出来,趁热摊放在制酒作坊的地面上,师傅们用木扰为它翻拌进适量的曲粉,把这些用以蒸酒的原料倾进发酵槽里去,面上覆上麦草,再用泥浆封妥,经过一段发酵的时间,便能启封,用以蒸酒了。

  蒸酒器是很巨大的;最下层是灶膛,烧着旺炽的劈柴火。灶,膛上燉有一口极大的特制生铁锅,锅上围着一人多高的木甑儿,甑里放着酒糟。甑顶是密封的,嵌进一双全由锡质打成的酒锅,酒锅的形式像一把巨大的长嘴壶,壶口下面就是酒坛子。

  灶膛的火,使铁锅的水沸腾,高梁制成的酒糟被蒸透了,蒸气聚到锡锅里,顺着锅嘴流出来,那便是酒了。酒坊里有五六个制酒的师傅,他们都是伯父从北边很远的地方礼聘来的。据说他们都具有多年制酒的经验,对于调曲、发酵、火功,都控制得宜,蒸出来的酒才会宽和浓郁,别有一股芬芳。他们工作时,都穿着青布衣裤,更用青巾包着头;领班的大师傅,脑袋上还盘着一根细长而且怪气的辫子。坊里很闷热,他们口渴时,喝的不是茶水,却是热气蒸腾的酒,一仰头就是一大碗。

  “喝喝看,小把戏,热的酒不辣的。”

  我真的用手指蘸着尝过,新淌出来的酒,果然不很辣,还带点儿淡淡的沁甜。

  酒蒸妥了,一部份零售的酒,经过掺花分等,分别装入酒瓮、酒糟,通常都要经过三次蒸馏,每次出槽后再行加曲。头一次蒸馏的味烈,不算上品;再次蒸馏的味醇,称二锅头,深为酒客所嗜;最后蒸馏的酒尾,味道淡薄,售价也便宜得多。所谓掺花,实在就是渗水。据大师傅说:大曲酒性烈,酒劲十足,一般酒客要是过量放饮,能够醉死;适度掺水,去中和酒的烈性是必要的;掺水若干,他们只要用竹制的酒端子把酒旋动,舀起一杓来,看酒面泛出的泡沫,俗称数酒花,就知道了。通常酒里掺花,以中和酒性但不影响酒味香醇为准。

  除却少数零售的酒,大部份都装罐装篓,等待分销到外地去。不论是罐口或篓口,都要用猪尿泡封扎起来,据说这样才使酒香不致外溢。邻居有位较我年长的孩子,教我一个方法,他说只要把蒙住篓口的猪尿泡边缘扎出一个小洞,插一截麦管伸进酒篓里去,便能吸着酒了。

  经不得他用激将法的怂恿,一个男孩子,每人带着一支麦管,潜进酒仓去啜酒去了。我记得那一回,所有偷喝酒的都醉成软骨虫,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被扛酒工发现,分别扛着送回家去的。从那一次大醉之后,镇上的人都知道这几个孩子会喝酒了,酒量尽管谈不上,至少有喝酒的胆量。善饮的汉子们赞许我的勇气,带着一半调侃一半怂恿的意味,故意让我喝酒。逐渐的,酒液在我舌尖感觉上,不再像当初那么辛辣了。

  我相信喝酒很容易上瘾,一般酒客们提壶卖醉,也许就是要买得一份醺醺欲醉的陶然之感呢?饮酒饮至初酣时,那种飘飘然的感觉,是我所尝受过的极为奇妙的经历。一些的物体、灯光和人脸,都好像生了翅膀,飘浮起来,腾舞起来,一些原本灰黯的意念,也都焕发出无穷的希望的光采。无怪乎古人说是藉酒消愁了。

  按理说,在消闲的太平岁月里,贪杯买醉并不是一宗坏事。但一般人饮酒,都难以自我节制,纵饮无度的结果,呕吐狼藉,或是醉得人事不知,所见皆是,有许多发酒疯的醉汉,歪斜踉跄着,不是胡乱喳喝,就是毁物伤人。人说酒能乱性,一点也不错,它会把好端端的一个人,在醉后变成一匹狂暴的野兽。由此可见,一个饮者和一般酒徒是不大相同的。

  人塾后,习诵李白的将进酒一诗,诵至“千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的章句时,真的心响往之,希望自己成长后,能够和父亲一样,和诗酒结缘,能够低斟浅酌,饮而有度,使酒受役于人,而非人受役于酒。

  也许是本身性格太粗豪的关系吧?或是多年浪迹生涯的影响呢?!我逐渐嗜好饮酒了,却始终不能像父亲那样的有节制。有时遇上文友,举起酒杯,完全是“白日放歌须纵酒”的那种饮法;若是遇上军中袍泽,回首当年,饮法更豪,全部显露不醉无休的气概了。近年虽已体弱鬓斑,酒兴仍浓,量却短浅起来,每饮必醉又自夸海量,常使朋友及妻儿腾笑。醒后自惭喝了半辈子酒,虽没沦入暴饮的酒鬼之籍,却距离知酒的饮者之境远甚。

  偶尔也学着父亲那样,弄几碟可IZI的菜肴,凭窗夜饮,饮着饮着,在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触外,另有太多忧国的沉愁。酒入愁肠,一盏未竟,已先醉了。不过,我总不愿承认本身量浅,只怪此间的高梁,由于土坚水硬,酿制出的酒液,性过亢烈。世间有水土不服之说,用说于酒,也是想当然耳!

  既不能做一名真正的饮者,戒酒的意念也确会偶然兴起过,但当默诵到“梦里乾坤短,壶中日月长”的诗句时,戒意又复打消了。事实上,戒饮并不容易。早些诗,闻说我戒酒,一位朋友便对我说了两个笑话。一个笑话是说:早年有个酒鬼,终年抱着酒瓶,沈在醉乡,乃妻无可忍,请其在妻与酒间择一,酒鬼发誓舍酒而就其妻,妻说:“你若再喝怎么说?”酒鬼说:“我赌了咒的,我要是再喝酒,叫我醉死!叫我跌进酒缸淹死!塞进酒瓮闷死!死后和刘伶拜把子,只要阴间有酒,永不为人就是了!”说着,伸l出手去。其妻说:“你想干什么?”

  酒鬼说:“我每次赌咒发誓,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世上,实在没什么意思,这回你不妨大发慈悲,多给我几文,让我痛痛快快的应誓——醉死算了!”

  另一个笑话发生在现代,大意是说:一个胖先生嗜酒如命,屡戒不成,中年后,患了心脏病加高血压症,经医嘱,入院戒酒,一天,护士为其打针,转眼问,药棉不见了,遍觅无着,最后才发现被含在病人的嘴里。护士说:“先生,这是酒精,不能吃的。”那位胖先生说:“我知道,我只是暂时替你唧一唧罢了。”

  我虽然嗜饮而未得更上层楼的门径,也会纵酒烂醉过,但藉之体悟人生,冀做一名饮者的心,却始终存在着,未敢或忘;若果顺乎流俗,作酒肉的徵逐,或是纵情声色,以醇酒美人与俱为图,那就更忘其初心,违其初志,深陷进去,难以拔脱了。尽管我嗜酒还没有像朋友所讲的,笑话里的人物那样,我也该感谢朋友的用心,世间得酒之益的人,为酒讴歌,蒙酒之害的人,责酒为毒物。

  其实,酒之为物原无益损可言,好坏全操之于人,真正做一名饮者,那境界仰之弥高,以我愚钝的资质,恐怕终生求取,也难登堂奥了。

  能把壶中天地,当成一门修养性情的学问,倒也顿合养生旨趣,至少能领略一点意不在酒的情怀,不以大声呼吼喧闹而仅求一醉为乐罢?这样,即使醺醉了,也能觉得一番解释一一酒配以诗,醉也醉得优雅,它和酒配以肉的伧俗之醉,究竟是判若云泥的。

  遗憾的是:在山荆眼里,两者都是一样。只是还没到两者择一那么严重的程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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