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我从武侯祠走过

走出双流机场的时候，是六月的傍晚，有微云飞渡，缠绕在鼻翼的是一股湿润的巴山蜀水气息。成都小吃的味道早把天下人的耳朵馋出水来；在去宾馆的路上，便从旅行社接站的师傅嘴中得知，我们下榻所在不远就是锦里——一个浓缩了成都生活精华的地方，稍作安顿便迫不及待地打车奔去。

没曾想，在这条曾是西蜀历史上最古老、最具有商业气息的街道的旁边，就是大名鼎鼎的武侯祠。在大红灯笼晕染的诗一般的意境中，把龙抄手、三大炮、茯苓糕等美味一箸一杯地尝了，怡怡然抬起头，就看到有亭台楼阁和青松翠柏从围墙上方的夜色里探头出来。找个面相姣好的“粉子”（成都话，意指漂亮女人）一问，得到三个字：“武侯祠。”语气温软得仿佛暗红的夜色，绞进灯光漂一漂，就成精美的浣花锦了。问话找美女也是有讲究的；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对方相貌不佳，再伴以厉声粗气，即使面对良辰美景也会意兴阑珊了。

是夜微凉，有梦相伴。恍惚走进学堂，盈耳书声朗朗，都是幼时熟稔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在这个清晨之前，我所有关于武侯祠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杜甫流寓成都时写下的这首诗。早早起来，不顾门外有雨零星洒落，按着记忆一路寻去。

走近武侯祠，不禁有武陵渔人之惑，夜来所见松柏犹在，而高高的门楼之上悬挂的匾额却书着“汉昭烈庙”。纵不是饱学之士，我还知道昭烈是刘备死后的谥号，汉昭烈庙自然是祭奉刘备的地方。武侯祠不会一夜之间就踪迹杳然吧？犹疑间，雨脚渐渐绵密，因为下午要按旅行社的安排去九寨沟，好容易偷得浮生闲半日，只得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步入院内了。

迎面坐的刘备，大耳垂肩，猿臂过膝；庞统、简雍、蒋琬及关、张、赵、马诸文臣武将分列东西两庑，个个栩栩如生。时至今日，大家都认为耳廓厚大是福相，不知是否与刘备有关；不过刘备的福气倒好，原本乡间一个靠编织草鞋为生的人，不仅被皇帝认作了叔父，还列土而王，扯起匡复汉室的大旗，做了真正的皇帝。穿过刘备殿，忽然发现地势低了许多，抬头便见低矮的门楣上悬着“武侯祠”一扁，我恍然大悟：原来要找的“武侯祠”躲到刘备殿后面去了。在封建正统观念里，人臣是没有资格立祠的；想来诸葛亮纵使“大名垂宇宙”，也只能做人主面前的一个配角吧。

可是，人们为何不管不顾地视硕大的“汉昭烈庙”不见，却固执地津津乐道“武侯祠”呢？绵密细雨中，涌来一群团客，我便混迹其中听导游娓娓道来。蜀汉建立政权不久，刘备为拜把子兄弟出头，率倾国之师伐吴，兵败病逝在白帝城。诸葛亮护其灵柩回到成都，葬于惠陵，称为“惠陵祠”，人们习称为“先主庙”或“先帝庙”。刘备死后的第11年，诸葛亮在五丈原病逝，遗体埋葬在定军山下。到了西晋末年，农民起义军首领李雄占领成都，本着拢络蜀人之心的思想，为备受蜀人景仰的诸葛亮建了一座祠堂，遗址在一条叫“祠堂街”的地方。如此一来，不仅老百姓可以大大方方地烧香磕头祭拜了，文人墨客也有了兴寄之所。诗人的大脑偏偏不受什么君王人臣规矩的约束，在游览刘备庙的时候，单单缅怀诸葛亮的业绩、智慧和才华，痛悼他的英年早逝，甚至惋惜他遇到了只讲哥们义气、不顾国家大计的刘备，以及昏庸无能的阿斗。时日一长，武侯祠的名声就超越了刘备庙，大大弘扬起来。

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去的时候，虽然下了雨，但武侯祠里的游人却擦肩接踵，前面来的还没出去，后面的又潮水一般涌进来；这与刘备庙前门可罗雀形成了鲜明对比。诸葛亮手翘成兰花的形状，眼睛似笑非笑，脸上一派安详。我想，如果他若泉下知晓人们将君臣易位，把刘备庙、惠陵和武侯祠三位一体的建筑固执地称为“武侯祠”，不知是否还能安然高坐。毛泽东说，诸葛一生唯谨慎。纵使阿斗搀扶不起、又有刘备可取而代之的遗言，诸葛亮一生都恪守着君臣大义，勤勉谨慎，鞠躬尽瘁。不仅如此，先生身殁30年，其子诸葛瞻与孙诸葛尚父子又为蜀捐躯；其时瞻37岁，尚才20岁，一门三代忠烈，确实可敬可叹。倘若刘备看到今天的景象，我想也没什么话好说的？

出了丞相祠堂，把“广益堂”、“三义庙”、“听鹂馆”、“结义楼”等地方，都流连少许。走到惠陵，雨开始大了起来，踏着青石板围圆圆的坟墓绕行一周，只觉阴气弥漫，便急匆匆走出大门来；外面的大街依然车水马龙，喧闹异常。

下午，去九寨沟的飞机穿越厚厚的云层，把成都和武侯祠抛在了下面，把雨也抛在了下面。我从机窗中看到灿烂的阳光，不禁想起苏轼的一句话，“人也，神也，仙也，吾不知之，真卧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