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溶溶

一、忆华年

把新买的香花供养在玉瓶里，把玉瓶放在一面画着十几朵梅花的屏风前面的矮几上，离烟提起笔，用朱砂把屏风上的三朵梅花细细描了下，在十几朵墨梅的簇拥下，这三朵朱红的梅花格外的夺目，艳艳的，似乎要滴出血来，红的妖娆。微微笑了一下，香炉中的沉香袅袅，安抚着心神。许多年了，她只有在这沉水香的安抚下才能睡一觉。想想，这一辈子，好像，她好像也只沉沉的睡了一觉而已，而那一觉，醒来，就是沧海桑田了。所以，这么多年，她再不敢安心的睡去，怕，一觉醒来，又是沧海桑田。

看着镜中，她的头发依然乌黑光亮，风姿也依旧高贵优雅，可是年华早已逝去多时。不曾老去的，怕也只有这双手了吧？心中静静揣度着，看着自己的双手，沉吟半响，突然回神，不禁摇头失笑，原来，自己还是会在意的吗？在意的，居然不是曾名动京城的美貌，而是双手的灵巧与稳定。

是啊，这双依旧灵巧与稳定的手，给她带来了那样多的记忆，也带走了那样多的岁月啊……

犹记当初年纪小……

当时，她是京城有名的绣娘，虽说是天涯孤萍，在京城无可依靠，却有着着一手飞针走线的好手艺，花鸟鱼虫湖光山色乃至于名家墨宝，都可以在小小方绢上显现。在京城开了一家小小的绣坊，为大户人家的女眷做一些针指，也能安然度日。人说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可是，她在缝制一套又一套的凤冠霞帔时，心中却总是充满着淡淡的欢喜，如果，不能亲自去演绎生命中一场又一场的繁华，那么，至少她让这繁华更加的精彩，在针针线线里灌注绵绵的祝福。那段日子，真的是最平静的，平静到，她几乎忘记了之前曾有过的日子，平静到，她以为日子可以就这样静静流淌过去。

可是，命中注定，她见到了那样的一个男子，在烟雨迷离的某个下午，撑着一把碧色的油纸伞，叩响了绣坊的门。在侍婢融融警惕的目光中，曼声吟到：“十年江湖梦醒，一朝玉杯倒倾。谁能金针渡厄？烟雨散尽平生。离烟小姐，金针还在否？”

就是那一恍惚的犹豫，她拦下了融融飞出的金针，从此，就是无尽的奔波无尽的苦难，只是为了，初相识的他，有那样温柔的眼神和安静的笑容，让她为之万劫不复……

二、晓露寒

离烟疲惫地走上绣楼，夜还正长。

一双精致的绣鞋鞋尖被夜露打湿了一片，洇开了一抹殷红，似乎，还带着隔夜的落花的气息。

婢女融融犹豫了一下，把绣鞋丢入火炉中。

每次小姐在黎明回房时总会吩咐融融烧毁穿过的绣鞋。

每次宋三公子看望过小姐后，小姐总会赶制一双新的绣鞋。

小姐的绣工是京城一绝，她为京城的贵妇千金缝制了无数的绢帕衣裙，自己却只肯在绣鞋上花心思，衣物，从来是月白湖碧两色，不加任何装饰。

融融用拨火棍拨了一下，让绣鞋燃烧得更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她微微笑着，看着天色渐渐大亮了。厨娘王妈和小厮豆子买菜回来进了厨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知府家真是阔绰，小姐的嫁衣光各色缎子就送来十几箱，不知道离烟小姐得绣多久。听说姑爷是京城的名捕，好像还不太愿意定下这门亲事，是知府家小姐执意要嫁，也不顾大家小姐的矜持了，说出去全京城的人都笑话呢。今天一大早没过门的姑爷借口刘大户被杀，要破案，又把婚期给推了。说也奇怪，刘大户死在床上，躺在身边的姨太太居然什么都不知道，早晨醒来看见刘大户眉心开出了一朵五瓣梅花，一摸，人都冰凉了。可怜姨太太被大夫人打了个半死，送官府去了……

梅花吗？融融凝神听了几句，淡淡一笑，说了句：“今天菜做的清淡一点，晚上一会儿，昨晚小姐挑花样子，睡得迟，让小姐多睡会儿，你们也少说几句，别惊扰了小姐。”一提到清雅柔弱的小姐，王妈和豆子都下意识的降低了说话的声音，低低答应着，生怕声音大一点都会吹跑了那个细骨伶仃的女子。

宋三公子也有十多天没有来看望小姐了吧，听说是回了苏州，要给小姐找几本新的花样子。按时节快到采莲会了，记得公子走的时候和小姐约好采莲会上放河灯的，想必就是这几天回来了吧？融融想着，进了偏房，用画眉的笔细细调了黛青，在屏风上画下一朵墨梅，鲜润欲滴。

诺大的画屏上只有一茎粗粗的枝干，上面稀疏的开着十几朵墨梅，朵朵鲜润欲滴。

融融的画工也是京城有名的，只有融融画得出最鲜活灵动的花样子，而融融画出的花样子，也只有小姐才绣的出来。融融本名画蔷，是宫廷御用画师画入云的独生女，融融七岁那年画入云酒后作画，惊了贵妃凤驾，在内廷被杖毙。没了亲爹的庇护，融融被狠心的族人卖了出来，凭着家传的一笔好丹青被小姐买下来带进了绣楼，主仆两个相依相伴转眼也有十年了。十年间主仆二人同行同宿，什么都不曾相瞒，却是比至亲的姐妹还要更亲上几分了。

三、绣阁妆

日近午时，离烟懒懒梳妆过后，挑出几色丝线在一匹茜红云缎上配色，融融在一旁传递着丝线，笑道：“小姐也不用着急赶着绣了，听说是知府家新姑爷为了破什么梅花奇案，硬是把定好的婚期又给推迟了，那边暂时是不会来人催促了。”离烟一怔，也笑了出来：“好好的可不又耽误了一桩好姻缘。真真作孽。”

“也未必是好姻缘呢！”融融似乎想起了什么:“说是知府家小姐先动了心，姑爷虽说是一个小小捕头，却不愿意攀这门亲事，知府老爷疼女儿，硬是逼着定下了婚事，所以没过门的姑爷是能拖就拖，指望着转机呢。”

一边说着，融融就想起了那个春日暖暖的午后，那个黑衣长剑眉宇纠结的大男孩，在楼下深深一望，瞬间绽放的笑容暗淡了满目春光。他就要成为知府的乘龙快婿了吗？那么，又何必那样美好的微笑，生生吹皱了一池春水。微甜微暖的心里，无端生出了几分惆怅薄怨。

离烟没有看到融融眉宇间的轻愁，自己也一时失了神。三公子这次回苏州，走的匆匆忙忙，只托人带来一份信，就是信，也写的语焉不详。原来约好的六月采莲会想必也不会到了。

想想，这样的牵牵扯扯，转眼就是两年了，两年来，她不是没有过怨念，为了他，她做了那样多本以为可以永远摆脱的事情，心里其实是等着一个承诺的，可是，他不会不知道，却只是在许多的细节上点点滴滴的用心，从不曾说过什么。是他的羞涩吗？离烟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矜持，也就那样骄傲的不肯说破，不知，还要耗多少个春秋呵……

温温柔柔的太阳光，照在茜红的锦缎上，室内便流淌开一片暧昧不明的橘红，笼着两个静坐不语的女子，让忧愁也显得楚楚美丽。

四、鹊踏枝

初六

大吉

宜婚嫁

不宜出行

门环被咚咚叩响，豆子应声开门，门外的男子眉目俊秀，略微有些腼腆：“劳烦小哥通报一声，小生宋四，受家兄所托为离烟小姐送东西。"

"小姐进香未返，请四公子到茶厅稍等片刻，用些茶点。”融融在回廊略略福身作礼，引着宋四公子进入偏厅。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三公子回京了？偏是小姐刚刚出去，偏巧是错过了。

“公子是来报喜的？”进了偏厅奉了茶，融融巧笑嫣然，目光掠过宋四公子长衫胸口的一朵小小的红绒线花。宋四公子低头一看，脸顿时红了：“三哥今日迎娶嫂嫂，把我也打扮成了这个怪样子，让姐姐见笑了。

“哦，三公子今日成亲吗？”一时错愕，融融追问着。

“是啊，嫂嫂是自小定亲的表妹，三哥此次回苏州就是为了接嫂嫂回京完婚。昨日返京，今日宴宾。”宋四公子笑道：“此刻府中正热闹的不堪，三哥见我闲着，就让我给离烟小姐带东西过来。”

“劳烦四公子了。我家小姐此刻未归，想必是进香后去置办绣线花样了。如果公子放心不妨把东西交给婢子，待小姐回来转交？”客套的语气明白显示出冷淡的送客意图，宋四公子略微有些错愕，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却也不敢再问，留下一只锦盒，告辞而去。 [1] [2] [3]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