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看花，不落情缘

??我们总是无法抑制地要活在对往昔的追忆里。??读了不少白先勇的作品，最喜欢的一篇，名叫《谪仙记》。??依然是讲女人的事，这是白先勇最擅长的题材。他对女性身貌心态的体察把捉，实在是连女子自身也要自愧弗如。??小说的主角是李彤，是一个漂亮得火一般的女子。将她比喻为火，因为她从出场便带着火焰般的鲜活与色彩。她是一个外表极艳丽极张扬的女子，红是伴随她一生的色调，在她风华无限时愈显浓烈，在她冷落寂寥时亦添凄绝。李彤在文中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与她相伴不离的还有其他三个同样美貌鲜妍的女子，分别是黄慧芬、张嘉行和雷芷苓。四个人最初都是上海贵族中学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学。她们的家势也都差不多的显赫，“其中却以李彤家里最有钱，李彤的父亲官做得最大”。及至后来她们到了美国，刚开始时，都各自出尽风头，然而“威士礼时她们虽然各有千秋，可是和李彤比起来，却都矮了一截”。李彤不仅被选为“五月皇后”，还被疑为是“中国的公主”。由此看来，其他三人不能不说是作为李彤这一形象的陪衬出现。作者有意用她们的美来烘托李彤的更美，用她们的凡俗平乏烘显李彤的佻挞不驯。??李彤从一出场就处处胜人一筹，甚至是出国时在机场四个人同时穿了红色旗袍，然而却依然是李彤的旗袍红得最艳。这似乎也预示了她生命力的旺盛，她的青春、美貌、欲望都以一种鲜明凛冽的姿势盛放着。这让人想起安妮宝贝在小说里曾提到的一句话“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即使是幻觉”；或许李彤所有的丰盛浓烈，也不过是她内心深处用以麻痹自己的某种幻觉，面对这世界带给我们的诸多失望，它的不完美。李桐没有选择黄慧芬、张嘉行和雷芷苓的方式，嫁为人妇，在纽约过起平凡安定的生活。她永远是流荡不羁的，风一般地来去。??作者在塑造李彤这一形象时借助了陈寅的叙述，也就是文中黄慧芬的丈夫。他作为小说的现身叙述者，耳闻目遇了李彤从盛放到衰颓的过程，从未见时听妻子的描述到初见时惊为天人的美丽，再到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所体悟到的掩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憔悴寂寥。可以说，他见证了李彤的美丽，也觉察到了这美丽背后的疲乏苍凉。那样一种繁华落尽的空落。??对于李彤，或许惟有他还是了解的，甚至胜于李的三个最亲密的女朋友。她们纵然情如姐妹、言笑晏晏，然而有时候女子之间的情意到底也是有隔膜的。所以她们只看到李彤的艳丽光鲜，却未必知晓她内心的寂寞。??永远难忘陈寅初见李彤时那惊人一瞥的美丽：??“李彤不仅自以为漂亮，她着实美得惊人。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发疼的。李彤的身材十分高挑，五官轮廓都异常飞扬显突，一双炯炯露光的眼睛，一闪便把人罩住了，她那一头大卷蓬松的乌发，有三分之二掠过左额，堆泻到肩上来，左边平着耳际却插着一枚碎钻镶成的大蜘蛛，蜘蛛的四对足紧紧蟠在鬓发上，一个鼓圆的身子却高高的飞翘起来。李彤那天穿了一袭银白底子飘满了枫叶的闪光缎子旗袍，那些枫叶全有巴掌大，红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射雕英雄传》里金庸在写郭靖初见黄蓉时但觉“耀眼生花，不可逼视”。陈之见李，亦感受到同样的气势，以至于他“那位十分美丽的新娘和李彤站在一起却被李彤那片艳光很专横的盖过去了”。这里似乎有了些喧宾夺主的味道，然而李彤的光华实在是无法遮掩的。??李彤这样的女子是注定要让大千世界中的男人极轻易地为她坠入爱情的，然却又永远抵达不了她的内心，也永远无法将其猜透。她是一个谜，不仅对于追求她的男人，也包括她身边的人。所以当她最后为自己选择了在异国他乡纵身入水的命运，让所有人惊异。她的三个女伴，她们只知道她是她们之间最美丽、最风光、最任性、赚钱最多、男朋友最多的，却并不知道她身在纽约这异邦时的寂寞。包括在她们到美国不久后李彤家道的中落带给她的摧毁。“李彤的父母罹了难，家当也全淹没了，李彤得到消息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她不肯吃东西，医生把她绑起来，天天打葡萄糖和盐水针，李彤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阵，直到毕业时，她才恢复了往日的谈笑，可是她们一致都觉得李彤却变得不讨人喜欢了。”这些累击起来的伤害，李彤面对的是从天上到人间的坠落。??李彤的追求者固然众多，然而却一直没有能够真正走进她内心的人。无论是王珏、周大庆以及后来的邓茂昌，这些人不乏优秀富有，可是在李彤的生命里这些被世人追捧的东西恐怕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她更渴望的，不是玫瑰般浓艳芬芳的诱人爱情，不是金钱堆叠出的物质世界的璀璨琉璃，而是一种心灵的契合。在她佻挞不驯的性情背后，是一种对世间种种喧哗沉迷的洞穿。她应该是经历得更深，体悟得更透。她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匹野马奔腾。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她未尝没有尝尽孤独滋味，她未尝不渴望一个可以依傍的肩膀。然而她的遗憾是一直没能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在她身边兜转的，一直是些不相干的男人。他们只为她的声色沉迷，却不懂得也不想懂得她的灵魂，不体会也不能体会她曾经的伤痕。??直到她遇到陈寅。在好朋友黄慧芬的婚礼上，李彤桀骜美丽，出尽风头。而陈的心中也异常喜悦，他因为不忍李彤被三个女孩子围攻，遂在谈话中附和她的意见。整个婚礼过程中他的目光亦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一身仿佛熊熊燃烧着的红叶子。??李彤的寂寞在小说中随处皆是。正因为寂寞，所以她在酒吧猛喝Manhattan，这最浓烈的酒；所以她在赌马时抛开众人固执己见。她身边不乏追求者与事业成功的男人，然而她对他们，亦只是逢场而已，并不关情。??她与陈寅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愫呢？这是文中颇值得揣摩的地方，也是比较难解之处。作者并没有明确的陈述，他们之间的关系，模糊、暧昧而不分明。陈对李究竟仅仅是惊叹、好奇，还是真情流溢？李的不驯让她在众人之间显得落落寡合，而她的三个女伴对她虽有感喟赞叹却也不乏微词。她与别人对白时总是喜欢拂逆或者违背，独自跳脱开去。惟有和陈在一起，她是温顺和婉的。她对陈又是怎样一种感情呢？仅仅因为他喜和大牌、会赌钱所以才对他另眼相待，还是他的眼神在初见时已截获了她内心的秘密？??我想到安妮宝贝的小说《彼岸花》里的绢生，一个“像野生植物一样疯长的女子，一直无人理会”。同李彤相似，她亦是美丽光鲜，在酒会上被簇拥，在任何人眼里都可以说是成功女子。然而正如文中与她同住的女子Vivian所言：“我知道。这是她的外壳，她柔软纯白的灵魂躲藏在里面，小心翼翼地爬行。”??“她的眼泪轻轻地掉落下来，抚摸着自己的肩头，寂寥的眼神。是，褪掉繁华和名利带给的空洞安慰，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不爱任何人，亦不相信有人会爱她。”??绢生最后为自己选择了与李彤一样的命运，用死亡来冲抵世间所有的寒冷空虚。当在杭州与她唯一爱过的那个男人在一起时，绢生“半路接到一个手机。是上海她准备跳槽的广告公司打来，总经理对她说，如果她过去，将把她升职。她的前景是一片坦途。她没有对他说这些”。??“她的生活是可以预见的。更加忙碌，日夜颠倒，某个时刻众人簇拥，繁华似锦衣，一层层褪却后只余荒凉。没有人在她深夜回家的时候拥抱她，没有人能够和她一起看到天荒地老……她是可以绝望的。”??而李彤，她纵然有她的漂泊离乱，她纵然在人前永远风光潋滟，她却亦不??过是个女子。抛头露面和尔虞我诈的商业只能让她疲倦，而不能带来安慰。她不断挑剔着身边的男人，是因为清楚在纽约这样的城市因为生存的不容易，太多暧昧的感情。她有着她的戒备与不信。她也因此失却了家庭和婚姻有可能带给她的弥补与温暖。??陈与黄的女儿莉莉五岁后，他们搬回了纽约。在搬进新房的第一个周末大宴宾客。李彤玩了一会儿便退下去了。陈四处寻找，却在“打开连着客厅那间纱廊的门时，看见李彤在里面，靠在一张乘凉的藤摇椅上睡着了”。??“纱廊里的光线暗淡，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吊灯。李彤半仰着面，头却差不多歪跌倒右肩上来了。她的两只手挂在扶手上，几根修长的手指好像脱了节一般，十分软疲的悬着。她那一袭绛红的长裙，差不多拖跌在地上，在灯光下，颜色陈暗，好像裹着一张褪了色的旧绒毯似的。她的头发似乎留长了许多，覆过她的左面，大绺大绺的堆在胸前，插在她发上的那枚大蜘蛛，一圈银光十分生猛的伏在她的腮上。我从来没有看到李彤这样疲惫过，无论在什么场合，她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佻挞，那么不驯，好像永远不肯睡倒下去似的……”??行文至此，李彤生命的色彩已经由火红变为绛红，并且颜色陈暗；她不再飞扬跋扈神采奕奕，而是憔悴凌乱疲惫不堪。她的转变让陈有瞬间错觉，这次他在偶然中直面了李彤的寂寞。??“李彤看上去又消瘦了些，两腮微微的削了下去，可是她那一双露光的眼睛，还是闪烁得那么厉害。”??让人感触最深的是当李彤见到陈与黄的女儿莉莉时，这个向来都有如火风情洒落不羁的女子，却兀自满怀温柔怜爱。她死在威尼斯。死在旅途中。如此寂寥的死法。她已经没有家，纽约不是，上海也不再是，因此死在何处已经无关紧要。死前她寄给雷芷苓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彩色照。李彤站着，左手捞开身上一件黑大衣，很佻挞的扠在腰上，右手却戴了白手套做着招挥的姿势，她的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睑微垂，还是笑得那么倔强，那么孤傲，她背后立着一个大斜塔，好像快要压到她头上来了似的。慧芬握着那张照片默默的端详着，我凑到她身旁，她正在看相片后面写着的几行字。??我们看到她照片上的样子，穿黑衣，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睑微垂，还是笑得那么倔强，那么孤傲。??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她在死前没有穿红衣服，无论是浅红、深红还是绛红。她选择黑作为自己人生的底色，作为向苍茫人世的告别礼。??她应该已是彻底地超脱与顿悟。??世界繁华依旧，却再没有什么是她所留恋的。??重楼寂寂靡靡，天怨不该悲戚。??雨打梧桐恐漏，歌起不胜涟漪。??无端你往我去，魂牵不知归期。??枉恨前事种种，唯盼天道生机。??白先勇的小说里，最好的并不是这一篇，最受关注、推崇与争议的也不是这一篇。然而比起他其它更好的作品，我还是更喜欢这篇。在评论家那里白的小说被赋予了更多的历史意味，他的文字里也的确传达出了一种历史兴衰与人世沧桑感。那些所谓的乡愁，所谓的今昔对比，所谓的灵肉分离，然而我还是情愿对他的这篇《谪仙记》做一种浅淡的理解，抛开一些沉重与巨大的命题，去凝视当尘埃落尽，掩藏在岁月沧桑背后的一个女子的寂寞。或许正因为同样是女子，所以才能有更加深切地体悟，才能在很多时刻感同身受。??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她亦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对于生命，张是彻悟的人。然而穷其一生，并非每个人都有幸碰到知遇之人；所以李彤的寂寞，亦是每个人的。只是我们更多的人都选择了黄慧芬她们的方式，任凭那些曾经飞扬的青春记忆陨灭在平淡琐碎的婚姻生活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承担那份清绝与孤寂，在喧闹熙嚷的红尘俗世里，对于所有的分离聚合，或许惟有那句“陌上看花，不落情缘”才是最好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