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玻璃,窗外光线起伏,黑夜的暗潮汹涌袭来,这一夜晨曦光芒万丈地刺射我双眼时有一种抵达天堂的错觉。从南到北的火车如同时光破碎而壮烈的不回头地前行,穿梭在心里。我拍下午夜车厢内灰暗的场景还有睡姿欠缺舒适的人体,拍下血红的晨阳。一路朝南的方向,熟悉的家乡话,即使身边无人也由衷的感到亲切的归属感。
衍生,我回来看你了。
冬初江南小城的阳光依然温暖,对着眼神迷茫的陌生人微笑。在沿街的玻璃里看到模糊的身影,还能对自己淡淡笑笑,只是看不清肤色和纹路,一瞬间想起很多人。还是红色的出租车。
请到墓地。
沿途风景未变,粗大凋零的枝干裸露在冰冷的空气里荒芜的四处伸展,路途遥远,我点起一支烟沉默的看着景色变化,看一路接近这个城市最真实的地方。冬初的墓地几乎没有人,衍生的墓位安在丛树背后,孤单骄傲的突兀在那里,仿佛是一个多余。我在丛树前下车。
师傅,请你在这里等我。
我拎起大大的背包松垮的背在肩上,手里是陈旧的相机,带着这一路的画面。衍生的墓位上铺满了灰和秋天的落叶,长时间的无人整理,冷清的五个字“陈林玲之墓”再无其他。我铺开一张报纸倒出包里的物品,是各种不同的巧克力,纯味黑巧克力,杏仁夹心巧克力,酒精巧克力,丝浓奶油巧克力,奶味白巧克力。。。。。。我记得你说过,若是来这里看你定要带好巧克力,这是你无节制的爱上的食物,甜到腻也终归是甜,从舌头到胃里,所以是幸福的。
我粗略的扫了一下坐下来,拍拍厚实的墓碑,开始一块一块不间断的往嘴里塞巧克力。
衍生,我突然觉得无路可走了,所以我回来看看你。
这一刻我和她被埋满人体的山峦包围着,有清冷的风微微吹过头发,彼此莫不做声。空气里有凝结的各种巧克力味道,很甜,于是仿佛这里所有安睡的人都开始幸福的歌唱,在白云彼端调皮的眨着眼睛。我大口吞噬满嘴混杂的甜味,最终慢慢淡化。折好报纸装进空洞洞的背包里,拥抱了一下冰冷的墓碑。
衍生,我走了。
远远司机看到我往回走掐掉来不及抽完的烟。你这么快啊,呵呵,是亲人吧,哎,人都要一死的,别太难过了。对善良的人报以善意的微笑,几句话温暖人心的话。这个冬天也许并不会如我想象的那么冷。
我始终无法安然在衍生面前面对我的童年。大二暑假和衍生一起回家。是返回天堂的感觉,家里有母亲精细挑选的装饰物品,整个房间干净透亮,处处细节充满味道的品位。母亲是一个讲究细节和味道的女人,这样的优点在我身上得以传承。敏感的女子。衍生躺在沙发上看我的照片,从出生100天到如今,过去留下太多印记以至于现在常常无法自然面对镜头。衍生赤着脚蜷缩在沙发里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
囡,你为什么四岁前那么象男孩子呢,短发刺咧咧的竖在那里,过分招摇。穿男孩子的衣服,包裹的象粽子,尤其是双满月的时候,你竟然能胖到我看不到你的眼睛。
我注视着小鱼缸里的热带鱼,不用看也知道她说的是哪张。胃口太过的好的孩子再胖也会被原谅甚至欢喜到无以复加,虽然母亲或者我成年后每次看到那张照片的表情都是无所适从。但是母亲抱在怀里定是彼此满怀的幸福。衍生拿过天鹅形状的透明玻璃烟灰缸开始抽烟,我走过去接过一根。
怎么,4岁以后可爱吧。
衍生看着我傻笑一声,是啊,不会那么痛苦考虑你的性别问题。我看到她似笑非笑的表情。
衍生有一双适合弹钢琴的手,修长的手指,皮肤嫩白。可惜我只能看到她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七星白色的烟娴熟地吐出眼圈。我们都是没有音乐感的孩子,却容易在歌词里伤神。她继续评论。
囡,你看5岁以后你变化多么大,皮肤白皙光滑身体变瘦笑容甜美走在繁花茂盛的春天,这样美好。身后远处有巨大的摩天轮,你对着镜头微笑,让看照片的人也不禁渴望这样的美好。
我笑笑,熄灭半支烟。衍生,来,看我长大后的照片。
还是心里的夙结,无法平和的让她接近一切童年的时光。我夺过儿时的相册,递上小学后的相册,里面有衍生。从1991年9月开始衍生或快乐或悲伤或美丽或庸俗或幼稚或成熟的样子无定时地出现在同样或快乐或悲伤或美丽或庸俗或幼稚或成熟的我旁边。从第一天她拉起我的小手说许君同我们一起去做操我说好陈林玲的时候开始,生命的纹路再无法割开。
陈林玲。我突然大叫一声。
衍生一时无法反应竟被烟呛了一下,睁大眼睛貌似无辜的看着我,然后讪讪一笑。许君同这是你第二次叫我本名。
然后我们大笑起来。空气里弥漫白色的烟雾。我们从第一眼就那么喜欢彼此,从此小名相称。7岁至以后。衍生,囡。轻而易举的拒绝了外界,只是属于彼此,生命因此纯洁而丰盈。衍生很少评论有她出现在镜头前的照片,只是轻快的带过,一页一页,毫无留恋的翻过。仿佛时光就这样清晰的一页一页翻过。我们喜欢站在教室外走廊护栏前看对面破旧的瓦砾房,黑灰色破旧的瓦片,大颗粒粗糙的水泥墙,有来来往往穿厚厚的红色毛线衣服身体厚实的女人,抹鲜艳的红色口红,大卷的头发,挎土黄色竹篮每天带回不一样的蔬菜。我们身后的教学楼一变再变,却始终可以看到瓦砾的房子,只是女人容颜在变,依然是红色的毛线衣服。仿佛是浓重的缘分。物事人非,我们仍旧是1991年彼此牵手的两个小女孩,发丝轻柔,眼神透亮,性格倔强。衍生翻到初中毕业时的毕业照停顿下来,她细长的手指从每一个人脸上滑过,大多喊不出名字只有眉宇间细微的感情变化,然后在一个人脸上停留,重重闭了一下眼睛眉头紧锁却最终长长的舒坦开来。
囡,我老了。
我差点落泪,轻轻移开她略带烟黄的手指,明知指间之下的人却仍似陌生人般凝视他良久。这个男孩子代表了衍生最单纯的青春,以后年岁发出沉重断裂的声音,让人心里惶恐。16岁。是再长久再贵重都无能为力返回的缺失。是彼此各自天涯时衍生无法回望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的眼泪。她象遗失在荒野的孩子抱着我痛哭,一遍一遍。我无法体会的难以割舍,也许并不是爱,但是纯白,真诚,仿若那个丹麦男人笔下的人鱼眼泪,数不清的珍珠晶莹剔透光洁到让人心生敬畏。六年时光后衍生无叹息的空洞眼神,重重压在她闭眼瞬间,这样沉重。
囡,我多么羡慕你。可以这样毫无保留的方式给予你第一个爱上的男人。
是的,衍生,我感觉到幸福,我会很珍惜,可是,我也爱你。何卓也爱你。
2003年我不出意料没有考上大学,因为放弃了最后三门考试。并不为复读以求更好的成绩。知道结果那天,我心平气和面容淡定,只有父亲无尽的失望,母亲长久的沉默,无法对太多人交代的结果,他们是心愿单一的亲人,我却辜负。为内心突破疆域的渴望,以此犯下不可救赎的罪孽,即使将来事业辉煌一切自我独立都无法弥补他们心里的创伤。大学是信仰,无关其他。我明白。信仰是抑制人边界的借口。我不知道对不对。只是选择了,无退路犹如童年一样倔强。衍生顺利考上上外,她拿通知书的那天我一个人站在校门外等她,风很冷。红色的光荣榜上有好看的楷体字写着她的名字。
恭喜你,衍生。我心里默默祝福,应该是这样,以后都应该是平顺和美好。
我上私立,北京。我一直渴望领略路途遥远一个人一走千里的感觉,还有北方凛冽刺骨的风,狂妄的冬天,不象南方不温不火四季分明却始终到不了极致。定了八月初的车票,12个小时,昏暗一遍,光明一遍,从南到北的奇迹。打电话给衍生告诉她车次,抱歉要这样早的和她告别。衍生问了车次时间那天来送我。我大包小包地收拾行李,很多东西舍不得离开身边,用惯的牙刷毛巾梳子,喜欢却不再合身的衣服,看过无数遍的书,随身的旧钱包,甚至一些小玩具一些小时候收集的贴纸,卫生纸沐浴露洗发露洁面露护肤霜牙膏,样样不落下。母亲一再地说过去都能买新的都能买,还是放不下,母亲拿出一些没必要的东西,然后塞进大包大包的零食,说这是你喜欢吃的,这也是,还有这。走的时候家人都来相送,一路他们不停的交代注意身体注意安全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我都点头。进火车站远远看见衍生拖着一只小箱子站在检票口旁边等我。她走过来轻轻说。
囡,我陪你上私立。
那一刻我意外但是并不惊讶,想拒绝却无话阻止。衍生。
进检票口我不断回望挥手面带微笑,那一刻我觉得他们都老了。衍生走在前面我一转头看到她眼泪就掉了下来,滴滴答答,无声无息。一直觉得坐火车好似见证一个奇迹,因为有景象不断后退,沿途风景千差万别,很多人同时孤独同时热闹,可以想很多很多事。我和衍生12个小时毫无睡意,一路星星点点诉说以前十多年的事,好象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说一会,沉默很久再继续说继续沉默。看窗外风景不断更替,我们同时想起一句歌词。
有时候,有时候,我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