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2年10月，一个中午，我翻箱倒柜，打包了整整八箱书籍，吭哧吭哧把那八箱书籍一箱箱地运到电梯口。累到直喘，赶紧雇了一辆面包车，直达辛家庙物流站。在市场转悠了一圈，才找到标有神木方向的营业门面。谈好价，老板喊人卸货。
当那一箱箱书籍被卸货的小哥送往货车的至高处时，我才突然有了一种很难解释的依依不舍之感。就好像，一场结结实实的生离死别哗啦一声落在眼前。这就要走了么?
出了物流站，才发现天阴得一塌糊涂，恰似我彼时彼地的心情，混沌不开。
嘈杂的人声，拥挤的城市，穿梭往来的形色车辆，以及这些车辆暴躁的脾气。那一刻，我不知道何去何从。生出一股“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凄凉感觉。
路漫漫其修远兮。这就走吧。
二
将行李送走之后，我才去了单位办理离职手续。很多同事，围着圈，笑嘻嘻说再见啊再见啊。没有人劝，也没有人质疑，大家心知肚明，好像我一直都非走不可。
交接好手头上的一切，一帮人吃了个散伙饭，坐在小饭馆里觥筹交错之后已是深夜。我裹着一身炽烈的啤酒味跌跌撞撞回了出租屋，从十八层向下看，朦朦胧胧全是夜。
第二天，不知为什么，我选择回家。
守口如瓶地在家里呆了几天，旁敲侧击地撒谎道：李老师在那边给我找了个工作，还不错，我准备过几天看看。
我妈看在“工作”的面子上，默许了这次叛逆。
离开家的那天下午，我爸送我去县城，摩托车呼啦啦一路，我悄悄坐在后座，什么话也没说。
到了站，下了他的摩托车，孤孤单单地站在马路边看他离去，背影深沉，半个世纪的沧桑全在白了的发梢上流淌。
就在那一瞬间，莫大的伤感如雷轰顶。我鼻子一酸，忍住不哭。
三
十月末的一天早晨，终于踏踏实实地踩着了神木的土壤，面前站着我日思夜想的李老师。
见到他，如获至宝，肯定了自己所采取的坚决行动：付出一切都是值得的，值得失去，值得离家，值得重新开始。
我忽然想起刘若英，想起她的一首歌，歌里唱：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我望着神木的天、神木的地，觉得它是这么近，又有那么远。明明隔着千里的风光山水、人情世故，又近到只是一个一米八的李老师而已。
我迅速调整自己，适应全新的生活，从零开始建立人际网络，面对完全陌生的城市，完全陌生的饮食习惯。
直到那一步，说句实话，我还是不确定，对未来和将要发生的一切都不确定。
要说确定的，那么唯一确定的就是李老师。是他这个人。
四
开始工作以后，我才通知我妈，她的回复依然是：太远了，实在是太远了。
我的回答也还是：能有多远?我确定李老师是最适合我的那个人，以后的人生是我自己来面对的，选择谁，我有这个权利。
我妈沉默着，最后说：太远了，我怕我以后不能帮你太多，你会很累的，你有了孩子，我都不能在你身边帮你带……
她的这句话，击得我缓不过来，眼泪一下子横流。多时以来，我以为她拒绝我远嫁是为了自己老有所依，没想到的是，她原来是怕我在以后的生活中无所依傍。
那时候，我跟她说：你的担心很多余。
到了今天，我却不得不承认，她的担心是生活给予她的经验之担心，只有真实没有不实。
五
2012年12月，我得偿所愿嫁给李老师。
我爸，我妈，我弟，还有几个亲戚，组成了个位数的娘家亲友团，住的是酒店。我同李老师商量：住好一点吧，吃好一点吧，千里的路，指不定就走这一回。
李老师同意，我很感激。
我妈读过许多书，那么多的文字塑造了她多愁善感的性格。在我出嫁的那一天，她哭得止不住。
我拉着李老师端了杯茶，双双跪下，她也不说话，接过茶，抿了一小口，眼泪还是流。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弟喝了最多的酒，拦他，拦不住，我弟说：这酒我得喝呀，我姐嫁这么远，我得给她撑场面，不然人家以为咱们没人了。
第二天他们离开，我送到高速入口。没下车，不敢下，怕哭。就看着他们绝尘而去，越走越远。我就像唯一被丢下的孩子，无助，落寞，被抛弃。
六
2013年，我怀孕，没有再上班。宅在家里，吃饭睡觉，洗衣打扫，懒的时候很懒，勤快的时候又勤快。
我妈每一天都操心，隔着千里在电话里嘱咐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吃好，穿暖，攒着点钱。好好跟婆婆相处，我不在身边，她就是你亲妈。
我婆婆真的很好。
在我怀孕的时候，只要回家，她就去镇上买来羊肉给我炖，把家里的土鸡蛋一箱一箱地攒着拿给我吃。我同她说吃鱼好，她就派我公公去买鱼。
为什么我这小身板能生出七斤的女儿?
这功，得归给我婆婆。
七
我妈跟我叮嘱这些的时候，她自己却生着病，在千里之外的西京医院，这检查那检查，还做了骨髓穿刺。
我妈血小板低，身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妈不以为然，觉得劳动人民好像不会生病一样，铁打的筋骨似的，不就青紫吗，可能是碰到哪里了。
倒是我弟心里怀疑，硬是带她去了医院。先是在县城医院，医生直接说：这病我们不看，我们看不了，你们去西安。
医生的话，让我妈和我弟都傻了眼，回家收拾衣服准备去西安大医院，在家里，我妈就开始哭。我爸血压高，当时给那样一吓，一下子就升到了一百八。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逐渐知道的。
后来，我妈还跟我说，她当时在西京医院排队检查的时候，看到前面一对母女，说着悄悄话，她就特别想要我也在她跟前，就像人家的母女一样，近近的，陪伴着。
但是，当我弟问她要不要通知我的时候，我妈却说：不要，你姐怀着孕，不能着急。
医生说我妈是给累的，注意休息，注意营养。得亏那次没事。
八
2013年8月，我住进了医院。李老师问：要不要打电话通知你妈?我很坚定地说：不要。
到了那个境地，我在心里其实同样渴望我妈能在我身边，但是另一方面，我太了解我妈，她看到我受苦肯定会哭，比我还难过。
我当时就一门心思地想，既然自己不能时常守在她的身边照顾她、报答她，像她抚养我一样悉心地陪伴她，那么，这艰难且难熬的日子，就让我独自担着吧。多么痛苦，也不能够被她知道。
我不知道我的行为是不是爱的表达，我只清楚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对她的保护。
在两天以后我被送往手术室的时候，李老师又问：要不要通知?我点点头，叮嘱他不要说太多。
九
和和出生的第二天下午，我妈才来。那已经是我住院第四天，该疼的疼完了，该痛的也痛完了，唯独伤口还在隐隐发作，但相对于前面的煎熬，这点刀伤九牛一毛。
后来，当我身边的一些姑娘在还没有发作的时候，就被自己妈妈送去医院进行剖宫产的时候，我就难过得想哭。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在生产之前就找来我妈，同她确定生产的方式，那么，她肯定会在我痛不欲生的时刻为我——她的姑娘——挺身而出，想方设法豁出去自己，做一个不让我受太多苦的决定。
往往这些时候，我就会因自己的逞强有些后悔。
十
去年年底，我婆婆从农村过来给我带和和。那时候，我已经开始上班，她说我上班累，晚上要好好休息，她自己同和和睡。
我感动得，不知如何表达，送了她一件羽绒服。
那些天，我吃了饭，放下碗，唯一的工作就是抱一会儿和和。我婆婆替我忙碌着，又是收拾又是整理，忙完以后才有时间坐下来跟我看电视、聊天。电视里的人还没有哭，我婆婆自己先掉起了眼泪。
有一回，我跟李老师吵架，下了班不愿回家，自己沿着东兴街走，从北向南，一步步地挨着。冬天，又冷又饿，只好回家。
回到家里，我婆婆端来为我留的饭，饭还热，我捧在手中一愣一愣的。我同她说：妈，我们吵架，不想回家，但是我一个人在路上走，越走越难过，你看，神木有四十二万人，却没有一个跟我有亲戚关系，没有我的同学，没有我的朋友，甚至于同事也才一两个月交情……
我还没说完，她就开始哭。也奇怪，我忽然庆幸自己遇到了好的人家，没有当初那么难过了。
看着眼睛红红的婆婆，我久违的幸福感扑面而来。别来无恙啊，亲爱的亲人。
十一
李老师有一个弟弟，所以，我的公婆还得辛苦几年，又是开厂，又是养一些牲畜，忙得不可开交，两个人晒得呀，都有些发紫。
我婆婆跟我妈一样，一心只往日子里扎，多么辛苦都不怕，起早贪黑，像机器人一样，一点点收获就让她们能开心很久。
相比之下，我自己爸妈显得轻松一些。所以，在今年年初，我跟李老师商量着把和和送回我家去，让我妈专门带。
我婆婆在心里特别爱和和，但是也没办法，毕竟安顿了一个，还有下一个的。我和李老师近一两年是指望不住的，只能是她和我公公两个人再辛辛苦苦地努力。
送完和和回来的那个下午。一进门，我公公就问：和和呢?你们不把我的和和抱回来，你们自己回来做什么?
十二
到现在，和和依然在距离我很遥远的地方，我和李老师每一个月去看她一回，每一回见她，她都似乎长大了许多。
会翻身了，会叫爸爸了，会再见了，等等，尤其是我，忍不住为和和的每一个成长和新技能的get都要赞叹良久，见谁都去炫耀一番：看，这是我姑娘。
这炫耀，其实是很没有底气的。
我去看和和，老想着坐硬座。也不是穷，就是心苦。真的是苦，对她充满愧疚，觉得自己不能常常陪伴她是一件多么失职的事情，好像硬座上的坚持能抚平一下不能表达的愧疚。
近一个月以来，我婆婆在帮李老师的姐姐带孩子，那孩子比和和小一个多月。每一次，当我看到姐姐在朋友圈里晒着她的孩子，背景是我婆婆的家。我的心里，就很不自然地生出一股难受。
同样是女人，她的孩子就能长期地在她的身边，婆婆和妈换着帮忙带，寸步不离，而我，自己的妈那么远，自己的婆婆却那么忙。
我突然意识到远嫁其实是一件挺悲哀的事情。你永远都不知道你要独自面对什么样的人生和什么样的人，复杂的社会里，唯独你无依无靠。就是那样的凄凉。
十三
我婆婆几次建议我把和和送到农村给她带，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说服不了自己同意。
许多个深夜，许多个忽然清醒的凌晨，我都在心中，无数次地跟自己妥协，又无数次地把自己拒绝掉：不行。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大众化的问题。每一个家庭关系中都存在的问题。
就像我周围的朋友、就像李老师的姐姐，都不愿意把自己孩子交给婆婆回农村带，却愿意留给自己妈妈在另外的农村带。
人之常情而已。这没有什么，一个人总要去体会另外一个人的心境，不然这社会会永远有骚乱。
让一步，海阔天空。
十四
远嫁。
远嫁，让我妈骨肉分离，也让我自己骨肉分离。
神木就像一座很大的却是别人的房子，别的一家人围着大圆桌吃饭，八大碗十大碟，荤素搭配，酒水风声。明晃晃的灯光照耀着每一个人的笑脸。然而，只有我无依无靠地立在她的脚地，一遍一遍地审视自己的影子，永远以客人的姿态扭捏着、寂寞着。还有不停地同自己解释：木木呀，不要怕，不要难过，你有李老师。
是呀，我有李老师。可是，世界之大，我只有李老师呀。
方圆一千四百里以内，我只有李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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