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不满足是神圣的,我十分相信不满足是人性的。猴子是第一种阴沉的动物,因为在动物群中,我只看见黑猩猩有一个真正忧郁的脸孔。我常常觉得这种动物是哲学家,因为忧郁和沉思是很接近的。这种脸孔上有一种表情,使我知道它是在思想。牛似乎不思想,至少它们似乎不在推究哲理,因为它们看起来是那么满足。虽然象也许会怀着盛怒,可是它们不断摆动象鼻的动作似乎代替了思想,而把胸怀中的一切不满足抛开。只有猴子能够露出彻底讨厌生命的表情。猴子真伟大啊!
归根结底说来,哲学也许是由讨厌的感觉开始的。无论如何,人类的特征便是怀着一种追求理想的冀望,忧郁的、模糊的、沉思的冀望。人类住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还有梦想另一个世界的能力和倾向。人类和猴子的差异也许是在猴子仅仅觉得讨厌无聊,而人类除讨厌无聊的感觉之外,还有想象力。我们大家都有一种脱离常轨的欲望,我们大家都希望变成另一种人物,我们大家都有梦想。兵卒梦想做伍长,伍长梦想做大尉,大尉梦想做少校或上校。一个有志气的上校是不把做上校当作一回事的。用较文雅的词语说起来,他仅仅称之为服务人群的一个机会而已。事实上,这种工作没有什么别的意义。老实说,琼?克劳福德不像世人那么注意琼?克劳福德,珍妮特?盖纳(Janet Gaynor)不像世人那么注意珍妮特?盖纳。世人对一切伟大说:“他们不是很伟大吗?”如果那些伟大真正是伟大的,他们总会回答道:“什么是伟大呢?”所以,这个世界很像一间照单点菜的餐馆。在那边,每个顾客以为邻桌的顾客所点的菜肴,比自己所点的更美味,更好吃。一位现代中国大学教授说过一句谐语:“老婆别人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因此,以这种意义说起来,世间没有一个人感到绝对的满足。大家都想做另一个人,只要这另一个人不是他自己。
这种人类的特性无疑地是由于我们有想象的力量和梦想的才能。一个人的想象力越大,便越不能感到满足。所以一个有想象力的孩子往往比较难于教养。他比较常常像猴子那样阴沉忧郁,而不像牛那样快乐满足。同时,离婚的事件在理想主义者和较有想象力的人们当中,一定比在无想象力的人们当中更多。理想的终身伴侣的幻象会产生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比较缺乏想象和理想的人们当中,是永远感觉不到的。从大体上说来,人类被这种思想的力量有时引入歧途,有时辅导上进,可是人类的进步是绝对不能缺乏这种想象力的。
我们晓得人类有志向和抱负。有这种东西是值得称许的,因为志向和抱负通常都被称为高尚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称之为高尚的东西呢?无论是个人或国家,我们都有梦想,而且多少都依照我们的梦想去行事。有些人比别人多做了一些梦,正如每个家庭里都有一个梦想较多的孩子,而且或许也有一个梦想较少的孩子。我得供认我暗中是比较喜欢那个有梦想的孩子的。他通常是个比较忧郁的孩子,可是那没有关系,他有时也会享受到更大的欢乐、兴奋和狂喜。因为我觉得我们的构造跟无线电收音机一样,不过我们所收到的不是空中的音乐,而是观念和思想。有些反应比较灵敏的收音机,能收到其他收音机所收不到的更美妙的短波,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那些更远更细的音乐较不容易收到,所以更可宝贵啦。
而且,我们幼年时代的那些梦想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没有真实性。这些梦想不知怎样总是和我们终生同在着。因此,如果我可以自选做世界任何作家的话,我是情愿做安徒生的,能够写《美人鱼》的故事,或做那美人鱼,想着那美人鱼的思想,渴望长大的时候到水面来,真是人类所能感觉到的最深沉、最美妙的快乐。
所以,一个孩子无论是在屋顶小阁上;或在谷仓里;或躺在水边;总是在梦想,而这些梦想是真实的。爱迪生梦想过;史蒂文生梦想过;司各德梦想过。这三个人都在幼年时代梦想过。这种魔术的梦想织成了我们所看见的最优良、最美丽的织物。可是较不伟大的小孩子也曾有过这些梦想的一部分。如果他们梦想中的幻象或内容各不相同,他们所感觉到的快乐是一样大的。每个小孩子都有一个含着思慕和切望的灵魂,怀抱着一个热望去睡觉,希望在清晨醒转来的时候,发见他的梦想变成事实。他不把这些梦想告诉人家,因为这些梦想是他自己的,所以它们是他的最内在的、正在生长的、自我的一部分。有些小孩子的梦想比别人更为明晰,而且他们也有一种使梦想实现的力量;在另一方面,当我们年纪较大的时候,我们把那些较不明晰的梦想忘掉了。我们一生想把我们幼年时代那些梦想说出来,可是“有时我们还没有找到所要说的话的时候已经死了”。
国家也是这样。国家有其梦想,这种梦想的回忆经过了许多年代和世纪之后依然存在着。有些梦想是高尚的,还有一些梦想是丑恶的,卑鄙的。征服的梦想,和比其他各国更强大的一类梦想,始终是噩梦,这种国家往往比那些有着较和平梦想的国家忧虑更多。可是还有其他更好的梦想,梦想着一个较好的世界,梦想着和平,梦想着各国和睦相处,梦想着较少的残酷,较少的不公平,较少的贫穷和较少的痛苦。噩梦会破坏人类的好梦,这些好梦和噩梦之间发生着斗争和苦战。人们为他们的梦想而斗争,正如他们为他们尘世的财产而斗争一样。于是梦想由幻象的世界走进了现实的世界,而变成我们生命上一个真实的力量。梦想无论多么模糊,总会潜藏起来,使我们的心境永远得不到宁静,直到这些梦想变成现实的事情,像种子在地下萌芽,一定会伸出地面来寻找阳光。梦想是很真实的东西。
我们也有产生混乱的梦想和不与现实相符的梦想的危险。因为梦想也是逃避的方法;一个做梦者常常梦想要逃避这个世界,可是不知道要逃避到哪里去。知更鸟往往引动浪漫主义者的空想。我们人类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和今日的我们不同,想离开现在的常轨,因此任何可以促成变迁的事物,对一般人往往有一种伟大的诱力。战争总是有吸引力的,因为它使一个城市里的事务员有机会可以穿起军服,扎起绑腿布,有机会可以免费旅行。同时,休战或和平对在战壕里度过三四年生活的人总是很需要的,因为它使一个兵士有机会可以回家,可以再穿起平民的衣服,可以再打上一条红色的领带,人类显然是需要这种兴奋的。如果世界要避免战争的话,各国政府最好实行一种征兵制度,每隔十年便募集二十岁至四十五岁的人一次,送他们到欧洲大陆去旅行,去参观博览会之类的盛会。英国政府正在动用五十亿英镑去实现重整军备的计划,这笔款子尽够送每个英国国民到里维埃拉去旅行一次了。理由当然是:战争的费用是必需的,而旅行却是奢侈。我觉得不很同意:旅行是必需的,而战争却是奢侈。
此外还有其他的梦想。乌托邦的梦想和长生不死的梦想。长生不死的梦想是十分近人情的梦想——这种梦想是极为普遍的——虽则它是像其他梦想一样地模糊。同时,当人类真的可以长生不死的时候,他们却很少知道要做什么事情。长生不死的欲望终究和站在另一极端的自杀心理很是相似。两者都以为现在的世界还不够好。为什么现在的世界还不够好呢?我们对这问题本身所感觉到的惊异,应该会比对这问题的答案所感觉到的惊异更大,如果我们春天到乡间去游览一番的话。
关于乌托邦的梦想,情形也是如此。理想仅是一种相信另一世态的心境,不管那是什么一种世态,只要和人类现在的世态不同就得了。理想的自由主义者往往相信本国是最坏不过的国家,相信他所生活的社会是最坏不过的社会。他依然是那个照单点菜的餐馆里的家伙,相信邻桌的顾客所点的菜肴,比他自己所点的更好吃。《纽约时报》“论坛”的作者说,在这些自由主义者的心目中,只有俄国的第聂伯水闸(Dnieper Dam)是一个真正的水闸,民主国家间不曾建设过水闸。当然只有苏联才造过地底车道啦。在另一方面,法西斯的报纸告诉他们的民众说,人类只有在他们的国度里才找得到世界惟一合理的、正确的、可行的政体。乌托邦的自由主义者和法西斯的宣传的危险便在这里,为补救这种危机起见,他们必须有一种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