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同学会上，十几年未见的人都差不多齐了，她打电话过来，说即刻会到。有见过她的人说她老得使人认不得，旁人便附和着感叹几句时光飞逝。那时候，她是班上最美的女生。她的美，不是五官标致的那种，而是净白的肤色，很黑的眸子，贝壳一样闪亮的齿，披肩长发，娇小的身姿，柔绵的说话声。是一种白蓼初绽的清洁气息，让人忘不了的。

那时候很多男生发疯似的迷她，而女生们都不喜欢她。不喜欢里有妒嫉和说不清的复杂的感觉。她们私底下议论她同时与几个男生交好，用纯情的表相掩盖老道的手段，玩他们于掌股之间，并乐此不疲。这并不是流言，她确实这样做着。她忙着与不同的男生偷偷约会，来来回回地递纸条，用无辜而不知所措的表情，看他们为她争风吃醋。她喜欢男生臣服的痴心，给自己虚荣的满足，因为这样可以得到快乐。

后来大家都毕业了。彼此像一张巨大的网，分散各处，但时时有消息顺着网的经络来回传递。因而，她的事儿常常被提起。她与谁恋爱了、她又换了男朋友了、她背着男朋友和别的男人去海岛游了……在男生眼里，她一如白色水莲，使人勾起人生中第一次情愫的萌动；在女生眼里，她是隐藏得很好的罂粟花，有毒的，然而又是自己欲为而达不到的。

她是在快要到尴尬的年龄时，才匆匆出的嫁。很多男人在她生命里如风一样，吹过来，又飘到别处去了。她嫁的人竟然是同班男生，清楚她所有的过去，她说肯，他便娶了去。别的男生得知此闻，心痒痒的有些羡慕，然终是笑笑罢了。

她竟然习惯性流产。做了妈妈的女生们私底下又说，那是做姑娘时刮宫次数多了，落的后遗症。然后又不无忧虑地认为，她的日子该不安生了。某某某是独养子呢，父母又宠，断后是天大的不孝，估计要孔雀东南飞。

女生们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某种解了恨的快意，又有同为女子的怜悯心。她们在饭桌上约好，等下她来了，大家都不提孩子，省得她尴尬。

她来了，身边是她的男人。虽然她精心妆扮过，披肩长发，黑色短毛衣，格子呢裙，背影柔弱如未发育好的女童。但一看脸，确实是老了。她瘦，瘦得像一棵枯萎的植物，苍黄，没有水分，缺少光泽。她仍浅笑着应答，眼角皱起细密明显的纹。若不是那熟悉的娴静的语调，大约谁都无法与记忆中那个白蓼一样美丽的女生划上等号。

她去洗手间的时候，女生们抓紧时间接耳低语：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老，女人哪经得起一次又一次的习惯性流产，苦头吃足，把人都折腾得不成形了。实在生不了，就抱养一个嘛，不要再为难自己的身体了，唉……

她的男人坐在另一桌一直和男生们在推杯换盏。渐渐地，脸红了，耳赤了，声调高了：我从念书时就喜欢她了，但我没想到能娶到她。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在一起，实心实意地过日子就好了，别的不管……大约是酒精的刺激，他突然有一种释放的激动：人活着不过百年，什么事到了最后都会消灭的，所以，有些不圆满，我们都可以接受，只要两个人珍惜。

她的眼里有水光蔓延，一瞬间又恢复初时平静。她走过去，凑近他：你酒量不好，少喝点，小心胃疼。他的口齿已不太伶俐：没事的，今个儿大家难得一聚，开心着，醉了也是甘愿的！话音未落，口中即涌出秽物，吐得她格子裙斑斑点点。她顾不得擦拭，让服务生端来清茶要他漱了口，扶他去沙发上倚着。他闭着眼扶住她的手臂梦呓似地说：老婆，我难受，可是，我开心啊。老婆，你别离开我，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在一起……她连声说：我知道，知道，我们都是开心的，我们一直在一起……

她一直在为他轻轻地拍背，目光安静，如同对待睡着的孩子。餐厅的灯开得很亮，周围很吵，许多人在说话，笑着，闹着。酒溢到了餐桌上，男生的手搭在了女生的肩上。只有他们相顾沉默，仿佛定格的剪影，无言地说着人世的遗憾与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