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键 词: 天堂 错过 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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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买的都是买不到的,想要的都是不存在的。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堂。
(一)死生阔绰
她第一次遇见他,在阴冷的茅屋后面的小径上。他穿着正面有三块补丁的涤纶外套,蓝灰色;在阴影里看不清样式的布裤子,粘着细细一层泥土的布鞋。月光温婉,泥土路上一层银辉,草丛深处磷火星星点点,似是通往天堂的甬道。
她悄悄走过去,说:“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今天刚刚到这里。”他说。
“哦。你就是省城来的那个教授的儿子吧。”
“对。你也像他们一样离我远一点。”
“不。”她俏皮的笑笑,说,“我不讨厌你。”
他们每天夜里,都会在这座茅屋后的小径旁出现,一起说着她的天真和他的苦楚。
他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触电一样颤抖着跑走。半小时后,她又跑回来,从背后猛地环抱住他,喘息粗重,一头一脸的汗。
那时的月亮很亮,像一抹眉,又像一片唇。他在这样温柔的夜里,温柔的吻了她。他清楚地看到她汗津津的脸上,坠落下两颗晶莹的月亮。
他的父亲很快被折磨致死。那天他从门缝里看着,父亲被倒绑在绳索上,恁凭皮鞭抽打,一直死死盯着他身前的门板,直到再也喊不出一声痛苦。
他跑回茅屋,忘了哭,只用拳头不停的捶打着一片斑驳的墙。她跑去找他的时候,他的胳膊上已经流满了血,染红了地上散落着的书页。
她抱住他,他挣开,她再次抱住,他再次挣开。终于他不再击打,痛哭起来。哭着,把她抛到床上,撕扯开她的衣服……
“今天我流血了。”
“我也流血了,可我不痛。”
“我们走吧,跟我走吧。”
“去哪儿?”
“哪儿都去,只要离开这里,任何地方都是,都是天堂。”说罢他侧过身来,拭干她眼角的泪,“去让我们再也没有眼泪的天堂。”
她坚毅的点头,抱住了他。那年,她十六岁。
她的家人发现了,将他锁起来,要她嫁给一个红卫兵。在监禁的日子里,他每天被折磨到昏迷,每两天只给一顿饭。他一天天憔悴,只等待着死亡降临。
然而她却偷了钥匙逃出来,救走她的爱人。她在月光下亲吻他的嘴唇,有很浓重的咸涩味道。
他们在茅屋门前许诺,用石子刻下:死生阔绰,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
“你别拽我啊,就差这几个字了。”
“他们追来了。快跑。”
(二)与子成说
他们一路颠沛流离,从小镇跑到城市,从江北跑到江南。睡过公园的长椅,钻过水泥管道。两个衣食无着的流浪者,守着他们的诺言,牵着他们的手,在冷寂的夜里一遍又一遍的亲吻,欢爱。他们温暖的吻痕,吻遍了整个中国的海岸线。
他开始拼命的赚钱。拉煤,扛砖,糊纸盒,另外还每天给报社写稿子到深夜。每个月的收入一大半要交房租,剩下的吃饭都要精打细算。步履维艰的日子,他坚持不让她出去工作。他对她说:“你安心在家等我,等我来养着你,等我挣大钱,等我还给你一个家。”
南方的月亮永远都没有她家乡的月亮那么亮,那么妩媚。他们斜靠在朽木的床头上,互相拥着,默默看着小窗户里,残破的玻璃反射着月亮的轮廓。那个月亮有些脏,有些不情愿的忧伤。江边的小屋挡不住潮湿的寒冷,他替她掴了掴棉被,暴戾而坚强的说:“我以后要为你挣很多钱,一定要买一套大房子做我们的家,然后我们结婚,生两个孩子,一起住在我们的大房子里。我和你一起变老,一起死去,一起去天堂。”说着他盯着她,“我说过,要让你一直在我给你的天堂里。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办到。”
在这个寒冷彻骨的夜里,她感到很幸福,甚至比真的有了那温暖的房子还要幸福。
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靠着这句幸福的话活着。向往着她的大房子,他们的家。而他为了履行诺言,除了不停写稿,还做过倒爷,卖过假货,当过骗子。凡是能挣钱的行当,他都尽力去做。好几次,她看到他累倒在书桌上,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产生幻觉,神经衰弱。她心疼,比他的劳累更痛苦。
她对他说:“你不要这样拼命了。要是你累坏了,我要房子有什么用?我要家有什么用?我们不要挣钱了,我们这样就挺好的。”
他摇摇头,道:“不,我要钱。我有了钱就能有房子,食物,地位,还有幸福。我有了钱,我就有了一切。我说过的话,我一定要办到。”
往后的日子,他很少时间和她在一起。渐渐的,她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远了,越来越远了。她的生活一天天富足起来,而幸福感却在一点点的流失,失落和空虚慢慢填充了整个生活。她已经明白,他的生命里,钱的重要性已经超越了一切,包括她。月光轻舞着窗纱,她躺在新租得大公寓里的大床上,手指轻轻的磕着温暖的身体,喃喃的自问。
在幸福中追求温暖,和在温暖中向往幸福。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心中的天堂?
她笑了,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回答:“这道题无解。”
(三)执子之手
那一年,她的母亲去世了。她要他陪同,见见这个从未谋面的岳母。他不肯,向她摊开一桌子的约稿信,说:“有了这些,等你从老家回来,我们就能有自己的家了。”
她独自乘上三天三夜的火车。没有带走一分钱。她空着手,想尽一切办法弄到一笔钱,为她的母亲发丧。
她回来之后,对他说她找到了工作。每个月都有一份不菲的收入。他再三的追问,她就是不肯说,只是敷衍着:“就是给一家工厂打杂。”
同时,他的一篇小说被在当时一个知名的导演看中,准备要他亲自改编剧本搬上荧幕。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话头。坐在屏风一般的老板椅上侧着脸看我,说:“作家,如果我说,把你的太太给我睡一晚上,我给你一千万,你干不干?”
我说不,“当然不干。”然后把记录本狠狠合上,挑衅着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现在有车有房,家庭和睦,没必要要那一千万。再说,”我气得有点颤抖,“再说,为了这些破钱,把我现在的生活都毁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双手撑着大的能平躺下三个人的书桌,低着头叹气,说:“是啊。是啊。当然不干。当然不干。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唉……”
傍晚刚刚爬上起来的月亮隐匿在都市的喧嚣中。霓虹灯亮,舞动着从窗口射进来,映在他的脸上,滑稽可笑。他喃喃的说着:“南方的月亮太脏,没有家乡那么干净。”说着打开了整间屋子的白炽灯。
他的面前一篇银辉,显得他梦游般的表情落寞无比。
那个导演对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她陪那个导演睡一夜。还要在他的面前做爱,还要射在她脸上。她听后上前给了导演两巴掌,然后转身就要拉着他离开。不料拉了几把,他伫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导演看着他,她看着他,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他低着头,不拒绝也不答应,只是默默的低着头,身体微微颤动。
不知道从哪儿透进来一点光,正巧映照在他的下半边脸上。他的嘴角飞快的抽动了两下,然后淫亵的笑了。他转过身对着她说:“我们会有一套大房子。有一个家。呵呵。我们一直都没有家,不是么?呵呵。我就要能和你结婚了。呵呵。和你终老,和你再也不分开,一直到死也不分开。亲手把你送到天堂去。呵呵。死生阔绰,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
以后的事情再也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唯一可以证实的是,他和她从此分离再没见过面。他扔下笔成了第一批IT产业巨头,她则靠着早些年的几张红线图成了房地产巨商。富人圈子里他们的名字人尽皆知,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故事。他们不和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却在生意上碰头时退避三舍。他们从不公开财产,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钱。但两人生活始终都十分节俭。传说中,他们斥资上亿买下荒山构建自己的行宫;传说中,他们救助的贫困人员比其他企业家的总和还要多;传说中,他们都曾为了北方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投资无数进行建设;传说中,他们一生都没结过婚甚至没有谈过恋爱。
当然,传说,永远都只是传说。
说到这里,他又一次停下,对我说:“作家,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按照我说的故事写,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我问那是什么。他说:“我没有拒绝那个导演,是因为她口中给工厂打杂的工作其实就是卖淫。一定要写成她拿走了我所有的钱去做房地产,因此才发了家,哦不,是发了财,她根本就没有家。”我问为什么。他说叹了口气说:“因为那茅屋它都已经没有了。年轻人啊,想买的都是买不到的,想要的都是不存在的。你要记住我的话啊。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堂。”
我提着笔,不知道该写成“那茅屋它都已经没有了”还是“那茅屋,她,都已经没有了”。这世间根本没有天堂,成了我本子里的最后一句话。
(四)与子偕老
他的葬礼办的极其简单,还延用了北方的一些传统习俗。
我把整理好的稿子交给她看,整个过程唯一没有哭的她,眼泪倏然就落下来。还是像他生前说的那样,眼泪如同月光一般晶莹明亮。
小说的结局是这样的: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挣扎着爬起身,在墙上写下几个字。那个我曾经的爱人,那个婊子,那个十六岁的农村姑娘,是我这一生唯一没有履行的承诺。现在我要还给她。
子偕老。
这是一封只有一个人能看懂的遗书。也是一封用生死,用地狱和天堂链接城的情书。他口中的那个爱人,婊子,姑娘必定看不到子偕老这三个字。只是他错了,他欠下的还有一座房子,一个家,一张迟来的结婚照。
我问她,文稿是否需要改动。她摇着头道:“算了,他愿意这样就这样吧。”我才明白,他最后求我的那件事,是为了让她恨他。
她对我说:“其实他没错,是你错了。当初为了救他逃走,我已经当了一回婊子。现在,他把那块地买下来送给我,就是那间已经改建了不知多少次的茅屋。我在那里盖了一个坟,早晚有一天,我会和他住在我们的房子里,那是我们的家,我会和他结婚,与他偕老。”
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说过的话,一定会办到。
后记:
后来她又问我:“小伙子,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温暖?还是幸福?”
我反问:“你呢?”
她说:“太多了,有过爱情,有过钞票,有过……有过杀了他。所有我想要的,我都做到了。可是现在,我一无所有。”
我笑了,说:“我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想要。”
她也笑了,说:“那恭喜你,你已经到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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